“尋根。”他終於開口。
“尋根!”芳菲忍俊不禁差點被滿口的青江菜嗆壞了喉嚨。“別開玩笑了,你的根源來自美國,也歸於那塊大陸,即使真要尋根也該往老家的地窖裏挖掘呀!”
尋根?虧他想得出來。
“你不會懂的。”瑞克搖首,英挺的臉孔刻劃著罕見的嚴肅正經。“你從小生長在同一處土地,體內流動著同一係血脈,口中說著同一種語言,你不會了解半途被人連根拔起,移種在陌生土壤的孤獨感。”
芳菲頭一遭見到瑞克卸下嬉笑怒罵的麵具,以毫不矯飾的口吻與她交談。坦白說,這種感覺挺不錯的,彷佛自己在他眼中終於升格為平等的個體。
“可是,我覺得你適應得很好呀!很多人甚至無法達到你成就的十分之一。”
她的口氣也平和下來。
其實瑞克說得有道理,比起自小出生在異國的華裔子女,他的情況確實辛苦多了,光就語言、生活習慣這兩項,他使必須多化一倍以上的時間來適應全然陌生的環境。更甭提初出國門的頭幾年,他可能交不到多少朋友,而父係的親友又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當她拚命憎恨他的同時,他正在努力和生活搏鬥……思及此,她開始感到百分之一的慚愧。
“有的時候我會產生角色混淆,弄不清自己究竟是美國人或者中國人。我的護照、外型、血源告訴我:‘瑞克-吉爾柏,你是個如假包換的美國佬。’但我的生活習慣、喜好、以及人生觀卻給我另一個相異的答案。‘餘瑞克,你是個純正的中國人,隻是不小心誤裝在金發白膚的包裝裏。’”他垂下頭,無奈地戳弄著少了一角的排骨。
“我想……你麵臨的心理衝突可能亦是其他移民者共有的體驗吧!”起碼這家夥不忘本,還懂得記取培育他十九年的東方土地,從前她一竿子打翻他的優點,似乎有點矯枉過正了。
芳菲愧疚心升高到百分之五十。
“我和媽咪定居美國已經七年了,仍然無法忘懷太平洋上的這顆小番薯。隻要找腦筋一靜下來,舊日的情景、兒時的同伴,還有你都會一一浮現在我的腦海。我忽然發現,生命中曾經收受過、最真誠友善的感情全被我留置在台灣,無法打包帶走,尤其經曆過電影圈的現實生態,更讓我懷念你們的純良。”他無力地笑了笑。
瑞克必然會加倍想念她,芳菲倒不意外聽見這一點,因為全世界隻怕再也找不出像她如此好欺負的軟腳蝦。
然而,他也才二十六歲而已,對於爾虞我詐的娛樂圈當然會產生水土不服的現象。比起勞勃瑞福、傑克尼可遜那些老滑頭,他充其量算個生嫩的心蘿卜頭,當大夥兒齊聲為他喝采峙,或許他正躲在暗處歎息。天下影迷們隻見光鮮霓裳,哪聞暗夜悲鳴?
她的同情心高漲到百分之八十。
“……別想太多,反正你已經回到台灣,應該開心一點嘛!”她調調地慰問。多年死仇忽然轉變成談心的朋友,芳菲一時之間不太習慣,連安慰詞也說得蹩手蹩腳。
“回到台灣又如何?“舊人”並不歡迎我。”他既難受又難堪。
“不是的!”芳菲連忙為自己辯駁。“誰教你少年時期對我惡聲惡氣,所以找的印象仍然停留在童年階段也怪不得嘛……其實我平常待人一向很友善的,親朋好友都知道,不信的話你去問我同學。今天這一席話幫助我了解不少你的苦楚,說真的,隻要你保證痛改前非──我是說,別再重複你少年時犯下的惡行,我也承諾以最公平的態度回報你,我們可以盡棄前嫌,重新發展出和平友愛的朋友關係”
“菲菲。”瑞克平靜地阻斷她的長篇大論。“什麼?”她的高論發表得正起興。“你今年幾歲?”他天外飛來一個疑問。“快滿二十了。”幹嘛?“為何一個雙十年華的大女生仍然如此好騙呢?”
“啊?”她尚未搞懂發生了什麼事。
“我的意思是,”他一字一句地開導她,眼光爍亮得可疑。“為何你永遠學不乖,旁人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即使麵對宿敵也一樣?”“……”芳菲不搭腔:心裏有點明白了。
“你真的相信那堆尋根的廢話?”
“你曉不曉得,我……我必須多麼努力……”他的嘴角開始發抖。“才能,才能克製自己把笑聲……咽回去……哇哈哈哈”
肆無忌憚的轟笑聲全麵潰堤。
這丫頭簡直生嫩又好吃,委實是二十一世紀的大奇跡!
哈哈哈!
“裏肌肉!”她一掌拍在石桌上。“你欺人太甚。”
而她居然會對這種痞子濫用同情心,簡直豬油蒙了心、眼睛被蛤仔肉糊到。
“我──我沒有辦法──你那副天真蠢相──我實在忍不住──哈哈哈罪魁禍首猶自恬不知恥地辱笑。
“你……你……”她氣得渾身發抖。“我再也不要和你說話了!”
俏影飛快轉離私密的小涼亭。
隻要再和他交談一句,她甘願被天打雷霹,從此消失於人間!
“嘿,菲菲,等一下,肚量不要這麼小嘛!”瑞克涎著臉皮扯住她。“我隻不過和你開個小玩笑。”
“汪!汪汪!”阿浩咬著豬骨頭追上來。苦命喲!連一頓飯也不能好好吃完。
“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芳菲用力甩開肘彎的蒼蠅手。“你從小就喜歡把快樂建築在我的痛苦上,完全不考慮我的感受,成年之後仍然狗改不了吃屎!”
“嗚汪!”阿浩抗議。它從不喜歡吃屎。
“我哪有。”瑞克索性奔到她麵前,倒退著走路。“應該說是你太缺乏幽默感了,一點點小事就能記恨個七、八年。”
“小事?你居然稱那些劣行為小事?”摧毀她童年的噩夢淪到他口中卻以“小事”兩字做總結,她無法相信!“你很清楚自己的能耐,瑞克-吉爾柏啥事都做得出來,獨獨不做小事!”
“謝謝。”他彎身一鞠躬。
豬!她險險被這家夥氣暈過去。
“離我還一點!”
“哇,是Ricky耶!”遠遠的,兩位眼尖的女學生瞄他們的爭執,立刻辨識出男方的身分。“Ricky!”
“什麼?Ricky在哪裏?”驚喜的聲浪如潮流般,一陣陣湧向大後方。
芳菲的眼角偵查到一堆黑壓壓的人頭朝他們湧過來。
此刻她和裏肌肉已繞到荷花池的另一例,正對著圖書館大門溫書。畢的學子剛從圖書館步出來,準備尋覓一天之中的第二頓餐,天時、地利、人和口配得恰恰好。
看?騷動又發生了。
“你和我天生相克,此乃命運注定不可違,我真是瘋了才會試圖與你交朋友。”她轉身離開暴亂現場。
“Ricky!”
可惜,徹退行動稍微慢了一步,人潮如狼似虎地衝刷過來,轉瞬間在她麵前形成一睹人牆。
她發覺自己淪陷在相當尷尬的境地,前有十萬追兵埋伏,後有萬丈荷花淵,一不小心就會跌成落湯雞,或者殞落在鐵騎的踐踏下。
無所說,任何艱困都無法勸阻自己遠離魔王的決心。她努力排開身前的狂浪,用勁擠向圈書館的方向。
雙拳難敵四手,弱小的個橙戶壓根兒無法穿過這群瘋狂的影迷雄兵,順利抵達目的地。
阿浩呢?它應該出麵救主才對。
“汪?”那隻英勇的忠狗此主人滑溜多了,早八百年前已經遠離群眾,遙坐在圖書館的台階上繼續啃排骨。
看她回家不修理它才怪!
“菲菲。”瑞克身陷人群之中,企圖對她伸出援手。
芳菲寧可被擠成人乾,也不願承敵人的情。
既然直行不可為,繞過群眾總可以吧!她小心翼翼瞄準落腳處,在湖畔和人群外圍尋求立足點。
也好教裏肌肉明白,現實生活與動作片可有相當偉大的差距,柔弱女子毋須倚靠大男人,也能憑靠自己的棉力排除萬難,更何況這個“萬難”還是人男人聲名太盛引起的。
“喂,不要擠我!”一個大一女生突然受到推擠,踉搶地跌出人堆外。
“啊,等一下……”芳菲驚恐地發現她撞向自己的前進軌道。“別靠過來……我警告你……別接近我……啊!”
落水典禮開始。
嘩啦,重物落水的響音暫時停止了眾位影迷的推擠。
“誰呀?”
“體育館不是有遊泳池嗎?要遊泳的話,那裏的水比較乾淨。”
顯然,考得上大學,並非代表著學生的智商一定比常人高。
“菲菲!”瑞克忙不迭衝向池畔,彎腰撈起她濕淋淋的軀體。
“咯咯。”一隻青蛙從她肩膀上跳開。
芳菲臉色如土,形如浮屍。
她的腦筋暫時停止運作,以免崩潰。
天哪!她的急難救星在哪裏?
“趙方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