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爸,你以為瑞克遺失的是信用卡,沒事還可以打電話給銀行申請止付、補發新卡?”

危急之中,趙方祺乃不忘發揮他嗜潑冷水的酷性兒。“走失人口居然想上街繞繞就撿回來,天真!”

“再吵我就讓你嚐嚐被人扔出大街的滋味。”趙爸爸的太陽穴旁青筋暴露。

“好啦!”趙方祺領著搜尋大阿浩上路,嘴裏還嘟嘟嚷嚷的他就說嘛!趙家老頭子重女輕男,果然半點兒也沒指責錯。

***

深夜。

對於過慣台北夜生活的夜貓族而言,十一點半實在攀不上“深夜”的資格,但對於來回搜巡了四、五個小時依然兩手空空的尋人族而言,十一點半保證“深”得不能再“深”。

瑞克提著疲憊的軀殼從攝影棚走出來──今晚的第兩百零一次──依然沒瞄見芳菲或老鄧“不小心”現身的衣角影兒。

趙家亦無最新消息。兩人竟然憑空融化了。

唉!他萬死難辭其咎。

千斤重的步伐移往片場附近約二十四小時日本料理店。他需要好好喝一杯。“飲啦!杯底撫通飼金魚。”

他剛推開木格店門,荒腔走板的歡唱聲馬上把地出走約二魂六塊招回籠。

“伊拉瞎依馬些(歡迎光臨)。”著和服的女侍應生躬腰衍了九十度禮,努力忽視店內的巨大噪音,似乎也期望他能配合它的企圖。

“馬些、馬些。”他隨口擱下幾個無意義的字音,快步接近內問的心和室。

“好耶!好酒量。”熟悉到了心坎底的嬌脆嗓門葛地歡呼起來。“來,小鄧,多喝幾杯。”

小節!他們倆的交情竟然在短短幾個小時之內進步到“小鄧”的階段:而他認識那痞子五、六年了,也不過混到“老鄧”程度。

瑞克幾乎連鼻子也氣歪了。

“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鄧冠旭邊喝酒還能邊吟詩,隻是較音已經含糊不清。

兩人苦灌了兩個時辰,既然老鄧喝得差不多,想必芳菲也不會規矩到哪裏去。他鐵青著麵皮拉開小竹門。

“還喝酒!你們曉不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找你們。”剛健正直、雄壯威武的喝罵衝口噴出來。

撲鼻的清酒味道幾乎薰暈了他。天啊,酒鄉澤國!

“裏肌肉,你來得正好。”芳菲興高采烈地招呼他。“我還剩半壺清酒,給你酒瓶陣擺成兩堆,一人一ㄊㄨ丫。

瑞克打量鄧冠旭麵前的十二支空瓷瓶,當場判決他喝夠本了,因為他已經開始胡言亂語,通紅著臉嘀嘀咕咕的,也不曉得在亂縐些什麼。

至於芳菲……

他端詳半分鍾,然後,再延長一倍的審視時間──看不出來。

以她桌上的七罐清酒、與這丫頭的三口酒量瓶來判定,她早就醉翻了。可是,外表上看起來又不像。

她清麗雅秀的臉蛋,不大紅。黑白分明的靈眸,不呆滯。巧笑倩兮的儀態,也很正常:

就連發音都很字正腔圓。

這可奇了,莫非大部分的清酒全讓老鄧一人幹光了?

與爛醉的酒客打交道,他自然有爛醉的方法:與清明的智者,他也有清醒的手段:但醒或醉無法分辨的人──尤其是女人──他就必須持保守的觀望態度。

“你……喝醉了?”他腿著眼端凝可疑人物。“嗯……”芳菲足足思考了兩分鍾。“應該是吧!”

很好,隻有真正暈迷的醉潢才會堅持自己的清醒,可見她應該還有救藥。

“走,咱們一起送老鄧回家。”他必須搶在情況惡化之前,解救兩人脫離沈淪的世界。

“誰來付帳?”芳菲露出燦爛無比的甜笑。“我。”當然是他這個天殺的冤大頭。

“No,no,no,你自己也窮巴巴的,怎麼好用你的錢呢?”她拚命搖頭。“……”瑞克死瞪著她。“我窮?”“對呀!”芳菲好心地提醒他。“老鄧告訴我你在料理店打工,時新才四塊錢。”“懊!”瑞克靜下來。

他在日本料理店打工、時新四塊錢美金已經是八百年前的舊事,甚至可以追溯到進入好萊塢之前。顯然兩名酒客的時間觀已經退化了數年。

還巴望她清醒呢!瑞克嘲笑自己的無知。

“沒關係,區區一點小錢我還負擔得起。”他謹慎地應答著。釀釀然的芳菲不曉得有沒有暴力傾向?“我順道也送你回家好不好?”

“回家?”她亮瑩瑩的瞳仁終於顯出一丁點疑惑。“呃……那這裏是什麼地方?”“你認為這裏是什麼地方?”瑞克反問。若非他已然太疲倦,他會發覺這個場麵很有趣。

“日本料理店?”芳菲試探性地回答。“對啦!”可見她隻薄薄醉了三分。

“可是,你老板願意讓你提早下班嗎?”莫名其妙的疑問再度打出她的原形。上帝!瑞克抹了一把臉。

“老板大人已經準假了。”“既然如此……”芳菲淺笑著直起身,穩穩的,定定的,甚至不需要旁人支扶。“不好意思,害你破人扣薪水。不過四塊錢連買一句王子麵也不夠,有扣沒扣都一樣。”

那副模樣看起來真是該死的清醒,偏偏話語又該死的不合邏輯。

接著,他麵臨了一件難以解決的問題──如何以單一的注意力盯緊兩具醉倒的酒客。

既然芳菲似乎沒有行動困難的煩惱,他彎身撬架起失去神魂的老鄧,招呼她離離開東洋味濃厚的料理店。

金風吹拂玉靈,迎麵而來的涼爽降低了空氣問的暑懊。

他回眼探看醉美人的行蹤,瞧瞧她可有振奮一些。

她有。

“耶!好涼!”芳菲歡呼,然後一腳踩進路旁末蓋妥的臭水溝。“嘿!你在幹什麼?”

他趕緊扔上腎上挾持的酒翁,回頭搭救她。“咦?”芳菲驚異地輕嚷。“我怎麼會站在水溝裏?”

連她自己都非常疑惑。

“難道還是我推你的不成?”瑞克沒啥好氣。前方,明明醉暈過去的老鄧還不甘示弱,猛然爆出兩句嘰哩咕嚕的吼叫──“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喝呀!”

Shit!

“你們到底為什麼臨時跑出來大醉一場?”他幣了一肚子怨氣。“為什麼喝酒?”芳菲的睛眸出奇的清明。“小鄧不是回答你了嗎?”“我怎麼沒聽到?”

“因為“唯有飲者留其名”呀!”她以一副打量白癡的神色瞄他。他突然覺得想哭。這簡直是全台灣最妙的腦筋急轉彎題目──“你為什麼要喝酒?”“因為“唯有飲者留其名”!”

什麼跟什麼嘛!文學底子稍差的人甚至聽不懂。

“上來。”他試圖將美女從爛泥巴堆裏解救出來。“不要。”她嘟著拒絕合作的俏唇。

“為什麼不要?”“腿好酸,走不動了。”她忽然滿懷期望地盯凝他,似乎期盼他提出某種解決方案。

俊男回瞪著美女,揣測著她醉後的心意。

一時之間,四下無聲。

隻差沒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

半晌,俊男呼出一聲無奈的歎息,舉白旗投降。

他轉身蹲下來。“上馬。”

一團軟馥馥的幽香襲上他背後的知覺係統。他承背著美女輕盈的重量,彷佛擔負著一袋羽毛。

“嗬──”美女在他身後扯開一串睡意盎然的嗬欠。

“困了?”他又好氣又好笑。

芳菲小姐鬧了他大半天,現下終於找著舒適的地點趴下來睡覺。

“回家……”她含糊呢喃著。“不要讓爸媽知道我喝酒……”

瞌睡降臨之前,不忘要求他串供。

仲夏夜之夢喚醒了她心靈深處的精靈,綿綿招引她入境共舞。

暖媛洋洋的酒意浸淫著芳菲的嬌軀,再襯和街道上懶懶飄過來的薰涼──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正好眠。

正好眠……

至於,裏肌肉如何赤手空拳照料兩名半昏的同僚:至於,回家之後將會承受到何等的責難:至於,如何說服爹娘和趙方祺讓她保住目前的打工,似乎都不是迫切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