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那兩道深深的憂鬱(上)(1 / 2)

(七)我那兩道深深的憂鬱

整個冬天都很溫暖。當年那個冰天雪地,趕做新衣的寒冬,成為記憶中遙遠而親切的背景。

太陽出來的日子,媽媽總把我往門外推:“皮皮,去,到院子裏曬太陽!”漫長的冬季,就那麼曬過來的。這個冬天的夜晚,也成了最後一些具有詩意的夜晚。這樣的的晚上,我仍然把自己攤得像把軟麵條兒,麵對媽媽趴在地板上,嚼著她給我的帶殼花生,客廳裏充滿低低的蟋蟀聲。媽媽說:嗯,不錯,聽起來不寂寞也不刺耳。她喜歡得又開始對我念書:

有沒有這種時候,在冬季/當天氣陰霾,暮色靜靜凝聚/你獨自坐在書室,沒點蠟燭/四周靜悄悄。。。

我嘴裏劈叭不停,盯著媽媽專注的樣子,看看那邊房間裏埋頭做功課的虎子,暗自發笑:如果她聽見哥哥最近念些什麼,準會掃興——哥哥不唱《傷心太平洋》了,也不大哼《都是月亮惹的禍》了,他現在總唱“一年級偷,二年級賊,三年級的美女沒人陪,四年級的光棍一堆堆,五年級的情書滿天飛”之類,我真開心虎子隻對我一個人說這些,他仍然把我當知已,真夠意思!不過,聽起來那東西怎麼也不像詩——哥哥這個人,上了幾年學,詩人氣質被“成績”弄得無影無蹤。媽媽一直不清楚他腦袋長得像誰,我後來總算給看出來了:哥哥的腦袋長得像學校!

可惜這見解就算說出來,天下又有幾人能想象?想象不出當然不會同意。好在我不在乎那個。我一邊嚼我的花生,一邊複習我喜歡的詩。詩是從媽媽的諸多詩中,最後選定的,據說,是大詩人普西金寫的。哦,不是北島的詩嗎?我原來還以為,我隻能欣賞北島了呢。我認為隻有他才看懂了狗,並替我們向人類把話說出來。可不管誰寫的,我喜歡,就用心記住了。況且多少事,不都已成雲煙?所以我得常常複習,生怕再也想不起來。要是我連喜歡的一首詩也記不住,我所有的信心,還往哪兒存放?

無言地坐在你麵前。/白白地感到痛苦,/望著你,也是枉然;/幻想留在我的心坎,/我不能照實說出。

說到無言,已然是個事實不提也罷;但說到“痛苦”,老實說,我承認那不過故意誇張。如果在隆冬的夜晚,能趴在溫曖客廳的燈下,能有一堆帶殼的花生,既能吃又好玩兒,能有媽媽把我當成聽眾對我念書說事兒,而我,隻需把自己攤成把軟麵條,表示我有多麼多麼舒服就行,這樣無言的坐在她麵前,這樣的望著她,實在隻有白白的快樂,哪來痛苦?吟詠痛苦的詩句,不過為求一點情調,就像有人去酒巴喝酒,開心得隻想聽聽傷感的音樂一樣。而那些個冬天的夜晚,基本上,就是這麼時而聽詩,時而想起虎子毫無詩人氣質的胡言亂語,悄悄咧嘴笑一陣,時而想起什麼來,趕緊背背自己喜歡的詩,在感謝痛苦的詩帶給我快樂的莫大快樂中,一個又一個,不覺中給送走的......最後,春天來了。

後來春天將去,媽媽又來拍我的腦袋:“看來你恢複得不錯!”嗯,誰說不是。外麵又是一片新綠,石榴樹上除了嫁接的那一枝,所有枝幹上葉片都閃閃發亮;銀杏樹變成了撐天的綠傘,院子裏漂著花香;整整一個冬天的陽光,把我變得健康有力,忘記了沮喪的滋味。好好,我不愛垂頭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