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界處
前沿
作者:王祥夫
林加春在小貓的宿舍裏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十點多才離開。他在小貓那裏過夜總是這樣,要不就早早離開,趁人們還沒上班,要不就索性睡到很晚,小貓住的三樓一般不會有人來。林加春醒來了,給自己泡了碗方便麵,他吃得很香。後來他去了一下廁所。昨晚他把父親生病要馬上住院的事對小貓講了,但小貓一直沒吭聲。林加春在廁所裏蹲著,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是胡麗打過來的,胡麗在電話裏問林加春是不是已經走了?是不是他的父親真要做手術。
“你問這些幹什麼?”林加春對電話那頭說。
“其實我知道你原來的名字叫‘林家存’,你後來才改成現在這名字。”胡麗忽然在電話裏笑了起來,好像很開心。
“這有什麼好笑?”林加春看著對麵的鏡子,用手摸摸自己的臉。
“問題是,你改得很好,‘家存’這兩個字隻不過是把根留住的意思。”胡麗又在電話裏說了一句:“把根。”
林加春有點發愣,胡麗總是這麼說話。
“你要是急著需要錢你就來吧。”胡麗又說。
“我下午就回家了。”林加春說父親明天就要
做手術,手術大夫都已經定下了,看著對麵的鏡子,林加春又捏了一下自己。
“記住,需要你就過來。”胡麗在電話裏說。
“我要在醫院裏待最少一個星期。”林加春說。
“這麼說,你還會回來?”胡麗說。
“當然,我還會回城裏來。”林加春苦笑著說。
胡麗在電話裏忽然爆發了一陣大笑:
“聽你的話,你好像要去農村?”
林加春明白自己說漏了嘴。
“農村比城裏好多了。”林加春不知該說什麼了,說農村的糧食和菜起碼沒那麼多農藥在裏邊。
晚上,小貓也來了,穿了一件格子薄毛衣,下邊還是一條黑色的裙子,身上照例是中藥味兒。她和馬克飛和賈紅旗本來都很熟,所以大家都不必客氣,坐下來就先吃烤串。小貓說她怕人們看到她,便背朝街道那邊坐,這天他們喝酒喝到很晚。小貓好像有什麼事很不開心,不停地看林加春。林加春臉紅紅的,他一喝酒就臉紅,林加春喝到最後還是沒把要借錢的事說出來。大學一畢業,林加春好像就不好意思張口借錢和向家裏要錢,好像畢業是個界限,這個界限就是一畢業就要靠自己去掙錢,再向別人借錢怎麼也說不下去。林加春隻說是自己的父親要動一個小手術,自己有可能要回家一趟。上大學四年,即使是一個宿舍的馬克飛和賈紅旗都不知道林加春的家裏是農村的,整整四年,一提起家裏的事,林加春就總是把話馬上岔開,這讓林加春也覺著自己太虛偽,虛偽到病態。直到現在,林加春的那些同學們還都認為林加春的父親是在區裏工作,是區裏的幹部。小貓還問過一次,林加春對她說什麼?能說什麼?他臉紅紅的說自己的父親隻不過是個區裏的一般幹部,到現在還在穿四個衣袋的中山裝。這麼說話的時候他心裏好跳了一陣,被自己嚇了一跳,他當時想如果自己真和小貓談成了,將怎麼把這謊話改過來,將怎麼領著小貓回村子裏的家。也是從那時候起,林加春打定主意,即使找不到事做,也要死泡在城裏,死泡在車站附近那間小平房裏,他打定主意是一輩子也不再回到村子裏。就像小貓打定主意在出嫁前要一直住宿舍,她這麼做是為了有時間多上上網,在家裏她就沒這個自由。讓小貓父親最擔心的就是女兒會不會上黃色網站,小貓的父親悄悄把人請到家裏想把電腦的黃色網站都做一下處理,比如,再也收不到,這給鄰居們留下了笑柄。鄰居們打麻將的時候對小貓的父親說:“管天管地你還能管了那種事,人這種動物每天要去多少地方,要做多少事,想做什麼事都太容易了,隻要他想。”
林加春的酒量很好,但他和馬克飛賈紅旗一般都不怎麼喝白酒,他們這天晚上喝了不少雪花啤酒。是秋天了,晚上已經能讓人感覺到襲人的涼意。尤其是到了半夜就更冷。林加春看見幾個出租車司機停了車,在小飯店旁邊的羊肉串攤子邊吃羊肉串,一邊張望著是不是有客人。賣羊肉串的在烤串的床子上給自己烤著一串饅頭,好像是他也該吃晚飯了,果真他過了一會兒就開始吃那些烤好了的饅頭,一隻手饅頭,一隻手是羊肉串,可見這賣烤羊肉串賣的羊肉串質量不會有問題,因為連他自己都在吃自己烤的羊肉串。林加春和馬克飛和賈紅旗喝酒喝到很晚,他們總是這樣,一開始喝得很快,到後來
便會慢下來,一點點酒慢慢喝很長時間,這樣可以多說些話。因為腦子裏都有了酒,不是肚子裏,是腦子裏,腦子裏一旦有了酒,時間觀念跟著就變得淡薄了。喝到後來,林加春他們執意要帶小貓去看看他們要租下來開公司的房子。他們步行,在靜靜的街道上,這時的街道說靜也不靜,街道上的落葉在風裏“嘩嘩嘩嘩”飛起落下。他們從西門外朝北走下去,路上碰到了幾個年輕的小姐,和幾個學生模樣的人在一起興致勃勃地走著,是青春的種種欲望給他們加了油,所以他們走得興致勃勃。林加春他們走過了操場城街然後朝東拐過去,路邊的小飯店還沒有關門,洗頭房那邊更是燈火閃爍,林加春他們想租的那個鋪麵在一家小賓館旁邊。看過了那個鋪麵,其實也隻是在那個鋪麵前站了一小會兒,他們就又散了。林加春一直把小貓送回到書店的宿舍裏,書店院子的大鐵柵門關了,林加春托著小貓從鐵柵門上輕輕跳了進去,小貓不想讓門房老頭兒知道她回得這麼晚。林加春這天夜裏又不想走了,不想回到他火車站附近那個小房子裏去,他說他要上一晚上網,他說他白天已經睡夠了。
這天晚上,林加春就一直在小貓的宿舍裏上網,電視屏幕把他的臉照得一閃一閃,他先是看了一會兒就業方麵的網頁,然後看了許多男體的圖片,男體的圖片總是讓林加春著迷,他特別喜歡看男體照片,尤其是喜歡看裸體,和自己做一些比較。外邊的風這時忽然大了起來,“轟隆”一聲,好像有什麼倒了下來,想一想,聽一聽,原來還是風,是窗外的那株老楊樹。不知為什麼,林加春忽然掉過臉來,看看窗子那邊,窗上是十分生動的搖動的樹影,再遠處,是電影院那邊的燈光,再遠處,還有一個霓虹燈,是一家浴城的,浴字壞掉了三點水,現在遠遠看過去是“穀城”,林加春忍不住笑了一下。想到父親的病,他忽然沒心思再笑,回頭看了一下小貓,黑暗中,小貓的臉顯得那麼小,好像隻有巴掌那麼大。林加春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林加春放下電話站在那裏愣了好一會兒。
電話是家裏打來的,說他的父親從昨天晚上就開始發高燒。
林加春去後台換衣服,好在衣服都編了號不至於弄錯,天已經不算熱了,但林加春還是忙出一身汗來,前台音樂吵得很厲害,說是前台,其實就是西門外大商場門前的那塊兒空地,隻不過用紫色帷幕臨時遮了一下,紫色帷幕上這時有晃來晃去的黑影,是台上的模特在表演。他們這些後台的模特兒就都幾乎是亦裸裸地站在後邊擠擠挨挨換衣服,男的和女的都混在一起。林加春已經不是第一次在這種場合又是脫衣服又是穿衣服,但在學校模特隊的時候就沒這種事,男模和女模總是分開換衣服。在這種地方,林加春一開始還有些害羞,後來他發現那些女模都不在乎男模在場不在場,好像對方隻不過是蘿卜白菜,有時候還會你摸我一把我摸你一把。這樣,他很快就習慣了,隻是在換泳褲時他還是很不好意思,他也隻能和另外幾個男模擠著把渾身脫光了,背對著那些女模。這樣一場商業性模特表演下來,林加春他們可以拿到二百。陽光模特隊的女頭兒胡麗說如果一天趕三場就是六百了,你們怎麼還嫌少?就這個金魚眼胡麗,特別喜歡說話,而且是一開口就滔滔不絕像是在發一場洪水。林加春最不喜歡的就是這種女人,但胡麗還總是愛主動和林加春打招呼說話。胡麗說她現在是在
幹一件前人從沒幹過的事業,這讓林加春在心裏覺得十分好笑。如果這種商業性質的模特表演也算是事業的話,那麼小姐出台上鍾也應該是事業了。自從胡麗知道了林加春是大學畢業生後,就更加愛沒事找林加春說話。讓她感興趣的是一個大學畢業生怎麼會來做臨時性質的模特?林加春隻說自己是愛好,在大學上學的時候就愛模特這一碼子事,所以出來玩玩兒。對這樣的解釋,當然誰也不會有什麼意見。好幾次,林加春聽見胡麗對著電話那邊說她的陽光模特表演隊裏邊有好幾個大學生,所以,她的這個陽光模特隊從氣質到文化可以說與其他模特隊有很大的不同。可能是對方對胡麗的這句話發生了誤會,在電話裏笑嘻嘻地問了一聲有沒有像樣的女模特。胡麗便對那邊說“我想讓你欣賞的是男模特,我們這裏的名模林加春肌肉和氣質特別的好,所以你們不要總是打女模特的主意,男模更有吸引力。”胡麗打電話的時候從不避諱林加春在不在跟前,也不避諱她身邊的其他模特。她認為模特們都是她的下屬,她認為她是在給這些模特們一碗飯吃。她對林加春比較客氣,是另眼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