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去中心醫院吧。

得子朝著出租車招了一下手。那輛沒有標誌的黑出租,像一條被得子招呼慣了的寵物狗,看到主人手勢的吆喝,搖頭擺尾地跑過來。

又有吃過飯的客人走出來,和男人打招呼,程老板,改天一定捧場!

和這個聲音疊加在一起的,是從玻璃門兒裏探出半顆頭的一個女服務員,她朝著男人喊,老板,“水仙廳”的客人叫您呢!

被喚作程姓老板的男人,眼睛和耳朵有點忙不開了。他盡管是焦急的,但是麵對小艾的小集團時,始終沒有讓臉上的笑容掉下來。

你先去照顧一下客人。男人叮囑完身邊的女人,轉頭和得子商量(老板已經透過表象,看清楚了誰是真正當家作主之人),您也看見了,我這兒實在走不開,您辛苦一下,帶著老人去看病,看病的費用我全包了……

這才是小艾要的東西,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終以小艾還算滿意的數字,結束了一場有點轟轟烈烈的維權行動。

維權後遺症

得子進入到了王局長朋友的角色裏,出不來了。他經常想,作為王局長朋友的這個他,該是有一份什麼職業呢?那份職業盡管是模糊的,但是得子確信它一定是體麵的,公務員,或者私企老板?得子心裏的優越感噢,泉水般一股又一股地冒出來。在這個家裏,他不用再屈就任何人了。小艾,兒子,嶽父母,一個都不。絕不。

這種優越感,在小艾嫁給他時享受過。再怎麼說,他是城裏人,作為城裏人的他,無論怎麼沒有本事,無論條件多麼寒酸,相對於小艾這個農村人來講,都是有地域上的優越感的。誰想時間這東西,比威猛潔廁劑的力量還大,很快就腐蝕掉了他的優越感。他從小艾頑強的嘔吐物中,看到了他越來越卑微的影子。小艾什麼都不說,是她什麼都懶得說,得子感覺得到。變得矮小的,不光是他的精神,還有他襠下的那個東西,夜裏的性福生活,變得支離破碎。讓得子失望的是,本來做了包皮手術,可以指望著有所緩解,沒想到自己受了罪不說,竟然遭受到小艾的嘲笑。他認定她是嘲笑他的,他聽見了,她在心裏發出的嘲笑聲。

原來噢,他不是一個摩的出租司機,而是有著一份體麵職業的人。自己怎麼原來都不知道呢?他的家裏人在今天之前,也肯定是不知道的。有點好玩,不是麼?好在,他的身份終於得以複原了。

公務員還是私企老板?

得子進了衛生間,在鏡子前仔細地端詳自己,他發現,自己的氣質更接近於公務員。脖子上套著金鏈子的私企老板,太庸俗了,才不要當呢。公務員,就是它了。嘿嘿……得子笑了笑,露出一口被高佛水侵害過的黃斑牙。

把衣服脫了再吃飯——當得子坐在桌子後邊準備吃飯時,小艾發出了聲音。如果是平時,得子肯定會乖乖的順從了,飯菜的湯汁濺到衣

服上,他心疼的程度不比小艾遜色。這身衣服可是他唯一的出入場麵的道具啊。

得子麵部保持著高貴的微笑,沒有動。媳婦小艾不過是一個藥店賣藥的,和他這個公務員是有著身份的差異的。身份的差異是什麼?忽然間變得智慧無比的得子,做了一個非常形象的比喻:好比增高鞋墊,他不夠高大的身軀,踩在鞋墊上邊,再看小艾等眾生,就有了一覽眾山小的感覺。因為,他的站位太高了。

脫了吧,吃了飯好去拉活兒。

見得子無動於衷,小艾媽也附和了一句。從字麵兒上看不出有問題,毛病出在語調上。語調能反映出使用者的情緒,諸如商量、委婉等等。商量和委婉對小艾家人來說,熟悉極了,它們一直是小艾媽媽慣常的語態。而今天不是,小艾媽媽的語調裏有了些許的硬度。正在吃飯的小艾,被硬度硌了一下,讓自己的咀嚼有了片刻的停頓,並朝著母親送過去一個頗有深意的目光。小艾知道,她今天的強勢縱容了母親,讓母親有了輕蔑得子的力量。母親不該這樣,打狗還要看主人。

得子仿佛置身於另外一個世界,小艾的話浸入不了他,小艾媽媽的話也浸入不了他。他依然保持著他的無動於衷。無聲的微笑,遙遠且迷離的眼神兒,把小艾以及小艾爸媽,推到莫名其妙的情緒裏。如果沒有父母在,小艾會摔了筷子,以達到警示和抗議的目的;如果不是小艾剛才的一瞥,小艾媽媽還會拋出一句更加有硬度的話。老人已經徹底看清了,這個家她的女兒才是頂梁柱;小艾爸爸一如既往地一言不發。

就在人們準備埋頭吃飯,集體冷落他時,得子在一片細細碎碎的,牙齒和食物摩擦發生的聲音中站了起來,依然無聲地微笑著,高昂著頭顱,朝著門口走去。

你幹啥去?

上班啊。

這個鍾點兒,除了上班他還能幹啥呢?得子覺得小艾的問話好多餘好無用。在吐出“上班啊”三個字後,他的手嫻熟地拉開門兒,嫻熟地下樓,嫻熟地走在上班的路上。在樓下,他看到了他的三輪摩的,它充滿期待地看著他,在等待主人的駕馭,然後開始熱血沸騰地奔跑。得子不過是拿眼角瞭了一下三輪車,便昂首離去了,在他看來,它怎麼會和他有關係呢?它是卑賤的,自然是卑賤人的所有。

出了小區的大門兒,得子步行著,向小城的政治中心街而去。他的工作單位就在那裏,之所以步行,實在是因為他需要一個思考的時間,判斷一下自己的具體單位。公安局?應該不是,在這裏的是他的朋友王局長。反貪局,或者工商局?應該也不是,他身上的衣服不像,那些部門都是穿工作服的。得子感覺到自己的身上發散出一個氣場,他經過和他對應的那個單位時,那個單位的氣場必定和他身上的氣場是契合的。

走著走著,一片燥熱突然襲擊了得子,得子知道,是他身上的場和他的單位的場對接的結果。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目,他眯起眼來,端詳恢宏的大門口一側掛的牌子,噢,是政府所在地。原來,自己是政府的官員。得子進一步確信自己是官員,在這個大院兒裏上班的,哪一個不是官員呢。得子將後背的弧度調整到最佳,然後邁著穩健的步子,往大院裏邊走。

您找誰——門口兒年輕的保安攔住了得子。

我不找誰。

不找誰,你進來幹嘛——保安將“您”換成了“你”。

我在這裏上班,當然不找誰了,總不會自己

找自己吧?連自己單位的人都不認識,你這個保安咋當的?

得子惱羞成怒了。

保安的確很年輕,類似的事件還是第一次遇到,他想也許真的是弄錯了,自己才來不到一年,眼前的主兒一直歇病假也說不準。但是,他又不敢貿然把得子放進去,就柔和著語氣,問得子是哪個科室的領導,往上邊打個電話核實一下。

自己是哪個科室的,得子還沒來得及想。沒來得及想的得子,脾氣更大了,你個小小的保安,誰給你的盤問權利!

得子越說越激動,他忘記了公務員該保持的謙恭素養,眼睛裏火星四濺,顆顆閃著萬丈光芒,逼得年輕小保安節節敗退。

得子的激動很快引起了大院兒的注意,在大院兒采取行動之前,有一個人先下手為強了。

是小艾。

她覺察到了得子今天表現的非正常,一路跟蹤而來。得子癲狂的言行,讓小艾無地自容,她想棄了這個男人揚長而去。可是,小艾預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所以,她必須趕在嚴重性誕生前,讓它胎死腹中。

她去拉得子,用很大的氣力去拉。

一邊拉扯,小艾一邊朝著保安釋放出一個歉疚的笑容。

年輕的保安從小艾歉疚的笑裏,讀出了些許內容。他該衝上去,左右開弓賞給教訓自己的男人兩個大嘴巴,即使不抽嘴巴,也要借著推搡等動作,解解心頭之恨。

就在危難之時,小艾爸和小艾媽加入進來,他們和小艾一起,把得子駕上了門外的三輪車。至此,這個連環跟蹤行動告一段落。它的結局是這樣的:小艾爸蹬著他的帶有環衛標誌的三輪車,車上坐著女婿得子。三輪車一左一右的,是女兒和老伴兒。她們四條手臂繩索一樣,束縛住隨時要跳下車子的得子。蹬車的,坐車的,跟著車子走的,每個人都用了很大力量,想要完成或者擺脫向前的行走狀態。一會兒,每個人身上便都汗水淋淋了。

高中生的早戀及其他

媽說把他送醫院去吧。小艾氣呼呼地說,送醫院便宜了他,再鬧就用鏈子把他栓起來。小艾明白,得子精神上是出了問題了,可是送醫院一是要花錢,二是好說不好聽,麵子裏子都掛不住。和她一起賣藥的女孩問她,姐夫是幹嘛的,小艾都不好意思說是開摩的的,隻說幹個體呢。女孩哦了一聲,說是大老板呢。小艾笑了笑,啥大老板。為了不讓藥店的員工知道得子的真實身份,小艾從來不讓得子去她的藥店,家裏的大藥小藥都是小艾買回家去。有一回下雨,女孩回家打車,怎麼那麼巧,一揚手得子的車就過來了。當時小艾打著傘剛想過馬路,匆忙後退了幾步,將身子隱在一棵白蠟樹後邊。得子要是看見她,一張嘴就漏了餡兒。在小區裏,別人家的樓下停的是小汽車,隻有他們家樓下,停著兩輛三個軲轆的車。得子要是再進了精神病院,那些喜歡指手畫腳的老婆子們,還不把她的脊梁骨戳碎嘍。

得子真要是再鬧,小艾就決定狠心把他栓起來。讓小艾稍稍欣慰的是,回到家的得子忽然安靜了,神態處在思索狀態。他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努力思考一個問題。小艾問他想什麼,他獨自沉醉在自己的思索裏,不和小艾的問題對接。淩晨兩點的時候,小艾的睡眠被一股外力破壞了。朦朧著一副睡眼的小艾剛要發作,卻見晦暗的夜色裏有兩朵光,一閃一閃地發亮。小艾驚駭得打開床頭的台燈,才發現光亮的源頭是得子的兩顆眼珠兒,它們閃爍著純淨

而又璀璨的光芒。這個男人真的精神病了,小艾已經驚出一身的冷汗水來。就在小艾無措之時,得子微笑了,他對小艾說,媳婦兒啊,我終於想明白一件事,你知道他們為啥不讓我進去上班麼?我的使命還沒有完成,他們繼續讓我化裝成三輪車夫,這樣好從事地下工作啊。

嗯嗯,肯定是這樣的。小艾不敢用力點頭,它怕突然湧出來的兩泡淚水,會衝出來,想多體驗一會眼眶濕潤的感覺。它們幹燥得太久了。

第二天,地下黨得子精神煥發地出了家門,開著他的摩的拉客去了。因為是地下黨,主要活動是從事光榮的地下活動,得子開出租的錢收得有一搭沒一搭。他的精力不在拉座兒上,更多的時間在尋找情報信息。有時候開著車,得子會忽然停下來,扳開便道上一塊活動的地磚兒,看看底下有沒有紙條兒什麼的。一天兩天三天,得子開始焦躁了,他認定是和組織失去聯係了。小艾悄悄寫了一張便條交給父親,如此向父親耳語了幾句。

下午,正在拉座兒的得子忽然接到一個電話,電話裏的人好像感冒了,鼻音很重。得子問對方是誰,對方並沒有正麵答話,而是壓低了聲音說,得子同誌,我代表上級組織通知你,由於現在活動經費緊張,希望你多多創收,為偉大的事業做出貢獻。得子同誌,你記住了,把經費放在某某處,你的上線自然會去取的。記住了?

得子語調鏗鏘地答,記住了!

天哪,終於和上級取得聯係了,得子興奮得臉兒都紅撲撲的了。他忽然感覺到了肩上沉甸甸的,因為負擔了某種神聖的職責之故。他要不辭辛苦、夜以繼日地從事看似卑微的出租事業,為數萬萬大眾的幸福生活貢獻一己之力。這樣想著,得子渾身充滿了幹勁兒。得子就恨自己不是鐵人,還要吃飯睡覺,耽誤自己為偉大事業賺取經費的進度。他忙碌著,忙碌著。小艾爸也忙碌著,忙碌著,每天傍晚下了班不立即回家,到某某隱蔽之地,去取得子藏在那裏的錢。小艾爸要趕在得子之前到那裏,去晚了唯恐被別人發現,竊取了得子一天勞動的果實。真是難為了小艾爸,他要把自己的身和行隱蔽好,不能露出任何端倪來。一向憨拙的小艾爸,突然間就換成了另外一個人,敏捷、縝密,從未有過的靈動。

得子進入了一個相對平穩的狀態。小艾不知道,得子的相對平穩能維持多久,一想起這個問題,她那副並不堅實的胃口,就一陣緊似一陣地抽搐。小艾嚴厲地警告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倒下,她一倒下,這個家就站不起來了。偏偏這個時候,兒子又出了問題。

媽,和你說點事兒。周五上完晚自習,坐在椅子上洗腳的兒子說。

正給兒子鋪“床”的小艾,沒有抬頭,扔過來一個字兒,說!

我失戀了……

小艾被兒子的話嚇到了,你再說一遍,你咋的啦?

幹嘛大驚小怪的,我——失——戀——了!

“失戀了”三個字像碗口大的冰雹子,砸得小艾的頭嗡嗡的。

想知道我失戀的原因麼,就因為咱家三代住一個房子裏,將來我結婚難不成也在客廳打地鋪?

小艾懵懵懂懂地意識到,她該發一頓大脾氣,狠狠地罵兒子一頓。兒子說他失戀了,失戀的前提是因為他戀愛了,他是一個高中生,不好好學習,怎麼可以戀愛呢?可是,可是,兒子說到了房子,說到了她最大的隱憂,最大的痛

處。很久很久以來,她一直假裝忽略這個痛處,不去看它,假裝忽略它。隨著兒子的成長,痛處漸漸潰爛,痛感漸漸強烈。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強大的堅忍,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她太知道,那個漸漸潰爛的痛處,是她根本沒有能力治愈的。她隻有任憑它繼續潰爛,能撐多久就撐多久吧。

兒子,她唯一的兒子,今晚用手指戳到她的潰爛之處。巨大的痛感瞬間拍擊過來,什麼斥責,什麼批判,都變成侏儒了。一股甜腥的氣息,懷著藝術家的夢想,橫空出世了。嘔吐早就蓄勢待發了,因此,一旦有了爆發點,便來勢洶洶。而且,嘔吐也升級換代了,直接由汙物變成了鮮血。噴出來的鮮血落在地板上,是一幅神奇的圖畫。仔細辨之,非常像一座富麗堂皇的別墅。三層的歐式風格,小院裏是一蓬茂盛的文竹。

小艾撲倒在三層的歐式別墅上,一蓬旺盛的文竹仿若遭遇了颶風,紛紛倒塌殘敗。

小艾的家現在好比一隻氫氣球,小艾就是氣球的氫氣,有氫氣在,氣球才可以鼓脹,才可以飄蕩。氫氣不在了,氣球自然也就癟了。為了不讓氣球癟了,小艾隻在醫院呆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堅持著去藥店上班了。她沒有資格住院,沒有資格生病。呀呀呸,他媽的!推開藥店的玻璃門之前,小艾很雄性地將一口唾沫甩出去一丈開外。

倒地的姿勢

這要是我兒子非抽他個嘴歪眼斜!

背地裏,小艾媽向小艾爸發牢騷。小艾爸知道,小艾媽說的是外孫子。小艾爸還知道,老婆子是心疼閨女。

就好像閨女是你一個人的,隻有你才知道心疼閨女,眼見著閨女兜著這多煩心事,一向沉默的小艾爸更沉默了。

你個死廢物!

關鍵時刻,小艾媽總是把所有問題的發生都歸結到小艾爸身上。

小艾爸回應小艾媽的是一串鼾聲。小艾媽拿腳去蹬小艾爸,一下,兩下,小艾爸絲毫沒有醒的意思。老頭子也挺不容易的,瞅瞅他那個幹瘦樣兒,幹啥要為難他呢,都是命噢。小艾媽一串渾濁的老淚水,就委委屈屈地爬了下來。淚水的委屈有些模糊,不知道是為小艾媽,還是小艾爸,是為著小艾也說不定。管他呢,反正委屈就對了。撒著歡兒地淌吧。然而,撒歡兒不過是淚水的一種想象,或者說是美好的願望,枯萎的淚腺提醒它現實很殘酷。亢奮的淚水,無法遏製自己欲望的小嘴兒拚命吸允枯癟的淚腺。疼痛至極的淚腺,隻好逃到睡眠裏。

鼾聲止住了,小艾爸洞開著兩隻清醒的眼睛,和黑暗對視。不知對視發生了多久,黑暗忽然就亮了,像一塊放電影的幕布,上邊掠過一些陳舊的景色。陳舊的景色裏彌散出麥的清香,一個小女孩在新割過的麥茬兒地裏奔跑,跑著跑著,她就跌倒了。麥茬兒紮破了小女孩的手,有了痛感的小女孩哇哇地哭了。正在前邊彎腰割麥的幹瘦男人,抹了一把脖子上粘稠的汗水,扔下手裏的鐮刀,一臉煩躁地走向跌倒的女孩。他是去扶女孩的,可是在他把女孩扶起來之後,瘦骨嶙峋的大手掌重重地拍在女孩的屁股上,配合著恨恨的畫外音,“讓你不聽話,讓你到處跑!”女孩的哭聲更響亮了,她用滿是鮮血的小手去抹眼睛,小臉兒登時就變成了五彩雲朵。另一個割麥的女人,瘋子般衝向他,高高舉著鋒利的鐮刀。看那陣勢,他的手掌再拍向女孩,女人手裏的鐮刀就會把他的頭顱當成一棵成熟的麥子。

小艾爸認出來,那個拍打女孩的男人就是他。很多年,他都為那個拍打自責。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和了解他的自責。自責是有生命的,它在他的心裏潛滋暗長了幾十年,從纖弱變得高大粗壯。他總感覺,他的心裏快裝不下它了。它需要一個契機,從他狹隘的空間裏釋放出來。

小艾爸覺得,這個契機來了。

他合上幹癟的小眼睛,心一鬆弛,貨真價實的鼾聲就自彈自唱起來。

轉天的早上,不過是以往任何一個早上的複製。踏著小城有節奏的睡眠,小艾爸起床,去衛生間,衝水,然後下樓。就要往樓下走了,小艾爸忽然止住了步子,用一秒鍾思考了一個問題。他重新開了門兒,進了衛生間,探頭端詳了一下馬桶。看著已經衝幹淨了的馬桶,小艾爸朝著腦門兒做了一個拍打的動作,啪——聲音很清脆。從衛生間退出來,小艾爸又輕著步子進了他和小艾媽的小臥室。老婆子還在睡,噝噝啦啦的鼾聲在喉間撕扯著。小艾爸想扳一下小艾媽的頭,扳正了,呼吸就順暢了。他大概是怕驚擾了小艾媽的睡眠,兩隻枯瘦的大手就改變了方向,捉起被角兒往裏掖了掖。這才重新開門兒下樓。

小艾爸早上多出來的小細節,小艾的耳朵捕捉到了。現在的小艾,完全可以不用再為得子醒來,她是為她自己醒。父親是否衝了馬桶,成了她對生活在意的一部分,無法割舍掉了。關於父親為什麼在這個早上多出來一個小細節,小艾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多餘的腦細胞去想這個問題。

冷,夾雜著一些濕潤的氣息。小艾爸抬頭看了看天,星星集體消失了,厚厚的雲層黑著一張比夜色更黑的臉,在醞釀一場壞情緒。

小艾爸熟悉衛生區裏的每一個景物,每一棵樹,每一泡狗狗的大便。狗狗喜歡在樹根兒底下大便,他可以根據那些已經凍僵的大便形狀以及粗細程度,清晰地分辨出來是哪一隻狗狗排泄出來的。這一泡弱小的是國美犬琪琪的,那一泡強大的是藏獒楓楓的。他小心地將它們收到他的鐵簸箕裏,不留下一片碎渣滓。

就是這裏了,老夥伴倒下的痕跡還在。也是一個冬天,緊鄰著小艾爸衛生段的老林,掃完了自己的段兒,溜達過來和小艾爸吹牛,說他剛給中央的一個大幹部打完電話,反映環衛工人待遇低下的問題。中央大幹部當時就發了脾氣,說這不是壓榨底層人民麼,把你們縣委書記的名字報上來,我非擼了他的官兒不可。小艾爸就嘿嘿地笑,你咋跟趙本山一樣扯蛋呢。老林見小艾爸不信他的話,就激動起來,你這老家夥不信我是不是,等漲工資了你那份歸我啊!老林不僅說,還手舞足蹈。忽然一個沒站穩,身子向後踉蹌而去……一條老命換來四十五萬。四十五萬,不少了,摞起來比他還得高呢。

天亮得好慢啊,仿佛走了一個世紀的路程。老林,我的命不比你的賤吧?小艾爸向天堂的方向發出探問。

一輛黑色的奧迪車,朝著小艾爸駛過來。不,它不過是想經過小艾爸。想經過小艾爸的它,看見小艾爸的身子忽然向它撲過來,它嚇壞了,尖叫著改變行駛方向。那具衰老的軀體與它擦身而過,以最優美的姿態,朝著堅硬的馬路跌落。頭顱與馬路撞擊的聲響,震落了這個冬天的第一朵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