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子差點噴鼻血,這小子,不是誠心氣我麼?駕駛三輪車,緊緊尾隨長者而去。長者車上拉著的,可是自家的兒子噢。

三輪車駛到樓下,兒子付了錢,往樓上走。尾隨而來的得子,將車停放好,又用一條鎖鏈把車栓在路燈杆兒上,才匆匆追著兒子的腳步上樓。

下回你再接我,我就離家出走。

兒子像投擲鐵餅一樣,把話硬邦邦地砸在得子身上。不,是砸在得子心上。得子柔弱的小心兒,忽悠一下,被砸進一片暈菜世界裏,半天沒喘上一口氣兒,差點沒憋死。丫丫個呸的,哪有如此欺負老子的,得子恨不得衝上去,把兒子一掌拍在台階上。得子知道,他不敢。他欠了兒子的,所以底氣不足。

兒子不願意住宿,實際上兒子離學校並不遠,是得子視兒子為眼中釘,非要兒子住宿。很多像兒子一樣的學生,每天上完晚自習,女孩子家長接,男孩子騎自行車回來。從校門到家,不超過一刻鍾的距離。得子拚命說服兒子,要提前過集體生活,對成長有好處。直說得口吐白沫,青筋暴露,看架勢兒子不住校,他就活不下去了。

你就看我礙眼,啥也甭說。

兒子到底同意了住宿,卻也不客氣地道破了得子的真實動機。沒辦法,誰讓家小呢。要是有錢,買得起三室,至於這樣麼?在兒子住宿這個問題上,小艾始終沒有發表意見,在這件事情上,得子有點感激她。平白無故的多花了住宿費,按理說小艾該反對一下的,但是她沒有。所以,得子最終爭得了作為男人的一點小權利,小空間。

兒子照樣在客廳打地鋪。自從小艾如願地用上了抽水馬桶,父母親搬過來一起住,兒子在客廳打地鋪的日子就開始了。兒子當然拒絕打地鋪,他首先提出質問,為什麼打地鋪的是他,而不是同樣作為男人的得子。兒子還是有底線的,沒有把姥爺姥姥列進來。姥姥姥爺從小把他帶大,而且又那麼老,顯然是最不適合睡地鋪的。在父子爭地盤時,姥姥搶著說,哪能讓孩子打地鋪呢,著涼可咋辦。說完了就去搬被褥,準備睡在客廳的地鋪上。小艾和得子都急了,說這孩子真不懂事,你忍心讓你姥姥姥爺睡地鋪麼?

小艾和得子真是聰明,他們拿姥姥姥爺當

殺手鐧,一下子就擊中了兒子。但是隻有十歲的兒子也不示弱,你們給買我一個MP3我就睡地鋪。

得子很快發現,付出一個MP3的代價後,他的日子並沒有過安穩。兒子狡猾得很,時刻伺機和他爭地盤。原本作業非常拖拉的兒子,不惜痛改前非,一放學就投入戰鬥,到得子收車回家,小人家已經在大床上睡著了。識破計謀的得子,不得不費上點力氣,把兒子搬到客廳的地鋪上。剛要春風得意地往媳婦兒被窩裏鑽,兒子推門進來了。

兒子,你們老師沒有告訴你進別人的房間要敲門兒麼?

你是我爸,不是別人啊。

你不是睡著了麼?

我這不是剛醒麼。

兒子扯了一塊衛生紙,上了衛生間。

等兒子上完了廁所,無聲無息了,得子就躡手躡腳地出來,觀察兒子是否真的在睡眠裏了。待偵查完了,返回臥室裏,重新雄赳赳地往被窩兒裏鑽,門兒又開了。兒子說了一句拉肚子了,揪了一塊衛生紙,又去了廁所。

如此反複,駕駛了一天三輪車的得子,身上的氣力像是一隻被紮了洞洞的氫氣球,再也鼓脹不起來了。

一直到兒子讀高中,被逼著住宿,得子陰沉沉的夜空,才算是閃現了幾顆星星。星光閃現容易麼,得子背負著對兒子的虧欠,冒著受兒子鄙視的風險,風雨無阻地去學校,守候在離學校門口一百米的那個位置。

鎖好三輪車的得子,站在樓道口,望著樓層間的聲控燈一隻接著一隻地亮起,嫣然像參加接力賽的運動員。最後一棒是六樓,光亮傳遞到這裏,戛然而止了。一個清脆的關門聲,讓得子想起了甜瓜。甜瓜被牙齒切碎的聲音也是清脆的,哢,哢,哢……真是個有趣的聯想。樓道裏的聲控燈,剛剛進行了一輪賽跑,讓它們先歇歇吧,這樣想著,得子便咀嚼著香甜的哢哢聲,轉身朝小區的大門外走去。

小城在天津最北部,無論氣質還是口音,在外人看來,都和天津沒有絲毫瓜葛,就好像抱養的一個私生子。身形單薄的私生子,不堪冷風的侵襲,顯得更加萎靡了。從孤獨的小城深處,移過來一團模糊的影子。得子站在路邊,等待那團模糊清晰起來。此刻,不想回家的他,有大把等待的時間。清晰的過程異常緩慢,緩慢得他口袋裏的手機都響了好幾次。他沒有去接,怕一說話驚擾了清晰的速度。

不知過了多久,得子的願望終於實現了,那團模糊完成了向清晰的蛻變。是一個人,一個在地上爬行的人。之所以爬行,是因為他沒有雙腿,髒兮兮的褲管兒是空的。亂蓬蓬的長發與昏黃的路燈合謀,遮蓋住了人的五官和表情,但是他的肢體已經散發出了濃烈的絕望和無助的氣息。起碼得子是這樣認為的。那樣的氣息感染了得子,他下意識地彎下腰,摸了摸自己的雙腿。它們還在,他是幸福的,或者幸運的。原來,幸福是從比較中而來,在那一瞬間,幸福的得子對爬行的人,滿含著深刻的歉意。實在是因為他太幸福了,他的幸福相對於爬行者而言,過於殘酷了。

所以,得子從褲兜裏摸出來十元錢,快走了幾步,放進爬行者手裏牢牢抓著的一隻破瓷缸裏。怕風把紙幣刮跑了,得子還特意從馬路邊撿了一顆石子壓上。

也正是這時,得子口袋裏的手機又一次響起。他把它拎出來,按下了接聽鍵,小艾焦急的責備聲就浪頭一樣撲打過來:

你死哪兒去了,電話也不接!

得子舉著話筒,微笑著傾聽。可惜小艾隻

罵了他兩句,讓他趕緊死回家去,就掛了電話。他就那樣舉著,麵部保持著微笑。

他在想小艾的話,真是有趣,人死了咋回家呢。

繽紛的夜晚2

冬季像一盆看不見的盆景,擺放在小艾家逼仄的空間裏,每個人都從它那裏獲得了所需的東西。它不是一盆普通的盆景,它的身上有魔法,根據個人的需要不同,你想它是什麼就是什麼。對得子而言,它是天空中閃爍的星星,那麼對小艾的父母而言,它又是什麼?

是安穩的睡眠。

和女兒女婿住在一起的夜晚,兩個老人的睡眠,仿若不安分的小鹿。這裏跳一下,那裏跳一下,跳得人心慌意亂。

夏天是資源富饒的季節,小鹿被滋養得膘肥體壯,有著用不完的精力,兩個老人被折騰得筋疲力盡。

家裏隻有一隻掛式空調,安在客廳裏,白天小艾和得子不在家,無論怎麼熱,小艾媽都不會開空調。小艾在隔著兩條馬路的一家藥店打工,早上臨下樓,不會忘了叮囑母親,媽,熱了就開空調,花不了幾個電費錢的。小艾媽總是應得好好的,挺大的人了,不用你操心,熱不著!

小艾媽當然不會開空調,在她看來,空調裏吹出來的不是涼風,而是嘩啦啦的鋼鏰兒。按她的說法,她是家裏吃閑飯的人,一個吃閑飯的人,咋可以那麼奢侈呢。沒有資格噢,還是搖蒲扇吧。當然了,小艾媽媽不會當著小艾和得子的麵搖蒲扇的。

去年夏天,氣溫向著四十度衝鋒,眼看就要突破防線了,小艾說給爸媽屋裏裝個空調吧。小艾媽一聽就怒了,要裝就裝在你們那屋,我這腿可吹不了那玩意兒。小艾媽媽知道女兒是心疼她和老伴,但是她哪能那麼不懂事兒呢,真讓女兒給買個空調?女兒和女婿要是有錢,他們自己的屋裏咋不裝一個呢。

熱得眼睛快要長出綠毛的夜晚,小艾媽媽關上了半掩的門兒。她努力向小艾和得子解釋,腿冒涼氣兒呢,真的,你們瞅瞅。小艾和得子的確看到了,老太太的膝蓋上,貼了一貼風濕膏。小艾爸爸對小艾媽媽的舉動不滿意了。小艾爸爸白天在外邊熱了一天,好容易盼著夜裏能涼快點兒,睡個安生的覺,不想這點小安逸輕易就被小艾媽給剝奪了。

你沒腦子啊?

小艾媽數落小艾爸。小艾爸爸一頭的迷茫,你才沒腦子呢。

小艾媽忽然轉了話題,是苦了你了,你說咱要是出去租房住,小艾會同意不?

不等小艾爸搭腔,她給出了一個答案,肯定不同意。然後,深深歎息一聲,哎,不方便就不方便吧,誰讓沒錢呢。

噢——小艾爸噢了一聲。他好像有點明白小艾媽關門兒的動機了。

老東西,睡得著不?

睡不著。

睡不著,我把空調給你打開啊。

小艾媽媽起身,擰開床頭的一隻小台燈。小台燈是小艾爸前幾天從垃圾裏撿來的,怕小艾給扔掉,小艾爸擦了又擦,跟新的一樣,不影響美觀,更不影響使用。他媽的,城裏人都是敗家子兒。小台燈照亮老兩口每一個起夜兒的行程時,小艾爸都忍不住要罵一句。他的罵既有撿了便宜的欣喜,又有對不會過日子的城裏人的鄙視。

今天小艾爸忘了罵“城裏人都是敗家子兒”,不是這句話不新鮮了,遭到了小艾爸的遺棄,而是這句話受到了驚嚇,縮在小艾爸的喉嚨

裏不敢出來了。

你沒病吧?

一個疑問句在“城裏人都是敗家子”的身上踏過,勇猛地從小艾爸的嘴巴裏衝殺出來。

調到零下兩千度,把你老東西凍成冰棍兒。

小艾媽左手的大拇指做了一個按鍵的動作,說,打開了。

一個小的停頓結束後,蒼老的大拇指在虛無的遙控器上遊移、尋找,幾個試探下來,拇指停滯不動了,快頻率地重複按鍵的動作。零下兩千度麼,要按一會呢。

涼快兒了吧?

小艾媽說著,嘟起嘴唇對準了小艾爸,一股兒從腹腔吹出來的風兒,熱乎乎地往小艾爸的臉上撲。風兒的爆發力,將小艾爸臉頰上最大的一顆汗珠兒吹落了,碎在濕津津的枕頭上。

別犯神經了,快睡覺吧。小艾爸爸一點也不覺得好笑,把眼神兒投向那扇緊閉的門。隻要把門兒敞開一條縫兒,客廳空調的涼風兒就會竄進來,然後泡在汗漬裏的身子就被解救出來了。

死老東西,零下兩千度還不夠,虧得俺老孫法力無邊。

暑期陪著外孫看過西遊記的小艾媽媽,在危難之時,開始施展法力了。說時遲那時快,隻見這個六十歲的老太太,按鍵的左手從後脖頸處,摘下一根汗毛,置於掌心之中。兩片褶皺縱橫的褐色的唇嘬起來,把肚腹中的一口仙氣兒附著在掌心的汗毛上,汗毛就不再是汗毛了,隨著小艾媽的一聲“變”,幻化成了另外一種形態—— 一把扇子。

還裝神弄鬼。小艾爸爸打了個水漬漬的哈欠,翻了翻兩隻快粘在一起的小眼睛。

小艾媽媽坐在小艾爸爸身邊,一手搖著扇子,一手覆蓋住小艾爸爸的眼皮,厲聲說,快合眼睡覺!

小艾爸爸果然乖乖地閉上了眼。小艾媽媽手裏的扇子悠悠地搖,嘴裏的話兒慢慢地吐,就你長這寒磣,眼珠子比黃豆粒兒大不了多少,還沒有多大本事,我咋就瞅上你了呢。要是擱現在這社會,找一個大老板兒,見天兒躺在空調底下吹著,一個汗星兒都沒有,多美啊……

小艾爸爸用鼾聲應著小艾媽媽,你沒有嫁給大老板兒的命噢,還是給我搖扇子吧。小艾媽媽皺了皺鼻子,兩千五百個不滿意就從兩隻鼻孔迸發出來了,它們直射小艾爸爸的回應,發起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在激戰中,小艾媽媽搖累了的臂膀,歪歪地垂在床沿兒,手牢牢地抓著扇子。下眼皮兒被上眼皮兒追得無處逃竄,隻好勉為其難地來個擁吻。剛吻在一起,小艾媽媽就醒了,手裏的扇子又搖動起來。

夜晚的渴和燥熱一樣難忍。汗水出得太多了,需要補水的細胞啞著嗓子呐喊,要小艾媽媽給它們一杯水。看著床頭小桌上的空杯子,小艾媽媽太想端起它,奔向客廳的飲水機。飲水機噢,多麼令人向往。想得到一杯水,同樣隻需推開那扇並不沉重的門。小艾媽媽的手伸出去,做了一個拉門的動作。噢,門兒開了,她端著空水杯穿過了門兒,輕鬆地走到飲水機前,接了滿滿一杯涼水。再接著一仰脖兒,咕咚咕咚喝了個痛快。是啊,真他媽的痛快。

那將是多麼幸福的享受噢,隻可惜了,它不過是一個美好的想象。自己居然有了想象,簡直太有才了。有了城市生活經驗的小艾媽,已經學會了想象這個詞兒,並開始準確地使用它了。於是,小艾媽輕聲哼唱起了評戲《金沙江畔》,“小酸棗,滴溜溜地圓,紅彤彤地掛滿懸崖邊……”裏邊的紅軍和她是多麼地相像噢,唱著唱著,小艾媽媽滿口生津,舌頭根子汪出來一股又一股的酸水兒。

所以,冬天對小艾媽和小艾爸來說,簡直是一塊無暇的美玉。他們把它緊緊地抱在懷裏,渡過一個又一個安慰的睡眠。夏天睡眠的虧欠,在冬天溫暖的被窩裏變得豐盈起來。那扇緊閉的、少了負荷的門,也變得鬆弛起來。

父親維權記

這一天中午,小艾爸剛一進家門,第一個看到他的小艾媽,驚懼得差點沒背過氣去。

我的個媽呀,你這是跟誰啊!

在小艾爸之前回到家裏吃飯的小艾和得子,被小艾媽的話駭得,兩對目光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奔向小艾爸,在小艾爸身上一通搜尋,最後同時定格在小艾爸的額頭上,同時發出和小艾媽一樣的驚歎。

爸,誰打的啊?

不怪人家大驚小怪,隻怪小艾爸頭上的大包實在太大。用一個具體的物件來形容吧,那個包比鴨蛋略大,比鵝蛋遜色不了多少。而且,顏色是紫紅色,皮兒薄薄的,不要說觸碰,落在上邊的眼神一用力,那包就要破掉,流淌出紫紅的汁液來。

麵對著兩女一男三個人的表現,小艾爸原本單純的表情,變得豐富複雜起來。既有被集中關注的喜悅,又有被關注過度的驚惶。小艾爸的確是驚惶的,不過是一個包包而已,老婆孩子的情緒至於如此誇張麼。這樣想著的同時,小艾爸爸下意識伸手摸了摸頭上的包包,這一摸,他也嚇了一跳,咋長這大個兒啦?

誰啊,真是急死人!!!

三個人擲出三個巨大的感歎號。小艾爸爸這才醒悟過來,他該向他們做一個解釋,說明他頭上大紫包產生的緣由。但是,讓小艾爸爸莫名其妙的是,他並不複雜的解釋,不亞於孫悟空手裏的假芭蕉扇,將三個人情緒的焰火,撩撥得熱浪四濺。哪裏不對了呢,小艾爸爸詫異著,兩隻盈滿無辜表情的小眼睛,最大限度地張開著,好像兩顆滴溜溜圓的酸棗兒。

就這麼算了,也忒便宜點了吧——小艾的唾沫星子紛紛灑灑。

我找這幫賊操的評理去——得子義憤填膺,噴出了平時在嶽父母跟前不敢用的葷詞兒。

廢物死你——隻有小艾媽把矛頭指向了小艾爸。女兒和女婿不好說的話,她說是最恰當的。

於是,小艾一家人暫時放棄了吃午飯,浩浩蕩蕩地奔著小艾爸清掃的那條街而去。在出發之前,小艾做了兩件事情:自己換了一身探親訪友的衣服,也讓得子換了一身探親訪友的衣服,尤其是得子的皮鞋,鋥光瓦亮發散著迷人的星星般的光芒。納罕的得子知道小艾這樣做,肯定有這樣做的理由,就把納罕壓下去,乖乖地服從了。小艾媽和小艾爸,納罕著小艾的意圖,納罕著得子的服從,也什麼都沒說。第二件事,得子想開他的三輪摩的,拉著幾個人去,被小艾攔下了。她說哪有穿成這樣開摩的的,到街上打個車,打個好點兒的。沒等得子表態,小艾媽到底沉不住氣了,走著去吧,反正也不遠,有錢也不這樣造哇。小艾就淡淡地白了她媽一眼,您別管。小艾媽很想不管,很想掉頭回去,可是那樣做的後果,堅定了她忍耐的決心。胃裏的忍耐過於飽脹了,小艾就打了一個悠長的隔兒。得子依舊服從了小艾,坐在一輛桑塔納出租車的副駕駛座兒上,他想看看小艾究竟要導演一出什麼戲,自己在小艾的戲裏是個啥角色。所以,得子不動聲色。

出租司機大概覺得路太近了,就把正常車速三分鍾的車程,開成了五分鍾。五分鍾後,小艾一家人在一家新開張的酒樓前下了車。

酒店的玻璃門兒上,一扇貼著“開張”,一扇

貼著“大吉”,四個字兒如剛剛綻放的黑玫瑰,絢爛遮蓋住了即將開始的凋零。玻璃門兩側,是一隻挨著一隻的花籃,它們就沒有“開張”和“大吉”精神了,抱著肩膀在冷風中取暖,盡管正午的陽光還算比較充足。一條紅地毯沿著台階順延到便道上,怎麼看都像是從門口裏吐出來的一條長舌頭。小艾率隊,一家四口踩著紅紅的長舌頭往台階上走,幾個麵部呈深度醉意的食客,在一對男女的禮讓下,往台階下走,和小艾一家人擦肩而過。

老板在麼?小艾主動出擊。

一對男女審慎地看著出擊的小艾,不像是食客,像是找茬兒來的,和後邊的幾個人大概是一體的。而且,後邊的男性老者特別像是剛才掃炮仗皮的那個環衛工人。中年男女是閱人無數的男女,他們很快將老者額頭上巨大的紫包跟幾個人的此行聯係到了一起。

老板不在。女人收攏了臉上謙恭的笑意,一副漠然的表情善解人意地掛在女人五官精致的麵龐上。

把你們老板找來!小艾顯然不滿意堵在門口的女人的態度了。

他不在,您有事跟我說吧。女人繼續著她的漠然。漠然的口氣,漠然的神情。

老板真的不在,您有啥事兒?

女人身邊的男人,眼睛裏拱出來幾絲絲謙和,仿佛春天裏剛出土的草芽芽,盯住了細品,才會發覺。

你們放炮仗,把人給崩了,知道不?小艾把父親往前推,讓父親額頭上的大包醒目地展示在男女的眼前。小艾已經揣測出來,這一對男女即便不是酒店的老板,也是酒店裏重量級的人物。

我們放炮,他又不是兒童,離那麼近看熱鬧,那怪誰?

女人提高了嗓門,臉上排列的精致五官就有了動感,互相拉扯著,唯恐哪一個器官溜走了,破壞了整體性。

好在小艾的頭上沒有戴帽子,否則肯定被衝出來的火氣給頂飛了。

你們放炮仗,老人辛辛苦苦地等著給你們掃炮仗皮,還兒童,還看熱鬧?這叫你說話哪?你們懂不懂法律?誰允許你們在城市人口密集的地方放超大型的炮仗啦?

女人喘息了一下,重重地呼出一口惡氣,繼續道:不行就報警吧,讓警察來解決這事兒!

她的手同時動作起來,摸向牛仔褲屁股兜裏的手機。

這個時候的小艾冷靜極了,轉頭對得子說,這個警還是由咱們來報吧,你給公安局的王局長打個電話!

小艾的這句話說完,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得子身上,得子感覺到了熱辣辣的燙。直到這一刻,他才弄明白了小艾的意圖,心裏那個恨哪,死女人,這不是把老子推上斷頭台了麼。然而,得子隻有順著小艾給他鋪設的路前進,沒有後退的機會和餘地。小艾媽媽和小艾爸爸則處在懵懂狀態,這兩個一直被女兒與他人密集的火力弄得束手無策的老人,充滿了疑惑,女婿何時認得了啥局長?那應該是個很大的官吧?

衣著體麵皮鞋閃著中產階層光輝,有著幾分矜持和儒雅氣質的得子,用一種沉穩的時速,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禮貌地朝著欲報警的女子謙讓,是你打,還是我打?

緊急關頭,女人身邊的男人趕緊過來,按住了女人那隻打算撥打110的手,滿臉恭順地對著小艾的小集團,是我們不對,我替老板向您們道歉,尤其是向大爺表示慰問。我們不報警,您也別報警,咱有事好商量,請幾位賞光,到屋裏喝杯熱茶。來,來,來——

男人說著,躬身伸臂朝著小艾的集團做了請的姿勢——

人傷成這樣兒,還用商量,趕緊去醫院,別的都是廢話!

小艾的氣勢越發地淩人了。

得子明白得很,小艾的氣勢好比高樓大廈,全是他這個地基打得堅實。他的朋友是王局長,他自然也不是等閑之輩嘍。好奇怪,這樣一想,得子的後背不自主地挺了挺,心裏對小艾生出的仇恨也泄掉了幾分,空袋子似的,癟癟的。噢,他想起來,剛才小艾說要去醫院,他不能再保持矜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