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放轉過臉,點了點頭。
許婭妮搬來一把椅子,放在湛放對麵,坐下。
老湛,記得你曾經說,回憶過去其實是一件無比痛苦的事。可為什麼我現在開始回憶過去,卻不覺得痛苦,反而感覺好像有一絲甜蜜在心頭呢?老湛,你別笑,我說的是真話。你說什麼——也許是這樣吧,我現在的心境確實有了很大變化。這當然得歸功於你。沒有你的幫助,我都不知道能不能走到現在。老湛,你別搖頭,我可沒有給你戴高帽子的意思。嘻嘻!
怎麼說呢,那些事情,我感覺它們宛若隔世,又似乎剛剛發生。四年前,我患子宮癌,萬念俱灰,手術後不久勉強進了化療室。小軍比我早一天進去,他患的是骨髓癌。小軍後來告訴我,之前他每天痛得直掉淚,恨不能想辦法早一天了結自己。可在瞧見我的那一刻,他突然感覺自己骨頭裏以前螞蟻般啃噬的痛,變得很輕很淡,他開始一心想著怎樣逗我笑,逗我開心。或許,這就是一見鍾情。我呢,也喜歡上了這個有著滿臉燦爛笑容的男孩,也為他能夠默默地忍受那種常人難以想像的痛而感動。因為他,我開始變得堅強起來。的確,這就是愛的力量,相愛的力量。就這樣,我和小軍在那麼一種特殊的環境中,相識,相愛,彼此激勵,彼此扶持,很快雙雙出院。很快,我倆又在雙方父母的支持下,開辦了愛味館。
老湛,據說幾乎所有王子與公主的童話故事,最後都是以大團圓,王子與公主在一起,從此他們過著幸福的生活結束。也許,每個女孩子的心裏,曾經都滿載著這樣的童話故事。我也一樣。那時,愛味館生意興隆時,我以為童話中的結尾再次出現,從此我也能與我的王子過著幸福的生活。可事實呢,這隻是我和小軍艱難生活的開始。老湛,你說,這是不是對現實的反諷呢?
很多時候,我倆確實是快樂幸福的。那時,我倆的故事傳開後,特別是你們單位將愛味館的廣告播出後,前來用餐的人絡繹不絕。在愛味館用過餐的人,都稱讚小軍的廚藝。所以愛味館的回頭客特多。老湛,你說你去過愛味館幾次,你說良心話,我們店的菜品如何?嘿嘿,老湛,我不是吹牛吧!說真的,看著自己的店能真正得到大夥喜歡,而不是因為我們身份特殊讓他們施舍同情,我倆心裏就特高興,特有成就感。最幸福的時刻,是每天晚上打烊後,我和小軍手牽手,漫步走回我家或小軍家。一路走下去,我倆有時竊竊私語,有時沉默不語,有時駐步相吻……這身外的一切,都不複存在,我們眼中,隻有彼此的身影。後來,我倆在竹山村租下一套兩室兩廳的居室,真正過起兩人世界。能和相愛的人耳鬢廝磨日夜相守,在哪都是天堂。何況我倆還有一份有了起色的事業。我和小
軍商量好,等我們病情完全穩定,有了一定的積蓄,我們就結婚,然後去領養一個小孩。我喜歡男孩,小軍喜歡女孩,為著領養男孩還是女孩,我倆時常爭論不休。爭到最後,小軍每每微笑著投降,對我說,好,就依你,到時我們去領養一個男孩!現在想起那時的爭吵,我還感覺心裏甜滋滋的。
但病魔並沒有忘記我倆。我倆必須堅持每天按時吃藥,稍有疏忽或勞累過度,就得接受去醫院住院的懲罰。半年後小軍的一次複查,發現癌細胞異常活躍,隻得又一次化療。我呢,不久癌細胞轉移引發乳腺癌,最後不得不切除右乳。頻繁地進出醫院,開始讓我們變得入不敷出,慢慢地又得依靠雙方父母的經濟支援。
時好時壞的病情,開始讓我的情緒變得很不穩定,我時常衝小軍莫名其妙地發火。小軍總是笑臉相對,軟語相慰。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沒事,你想罵我就罵吧!也就是這句話,讓我越來越珍惜我和小軍之間的感情。在病魔將死亡的陰影無數次投向我倆時,有幾次我沮喪地說,賺的每一分錢,最後都成了醫藥費,這樣活著真沒意思!每一次,小軍都笑著抱著我說,生活就是這樣,我們得學會接受。其實,老天對我倆夠好了,在這樣的狀況下,還送給我倆彼此一個深愛著對方的愛人!
老湛,有這樣一個愛人在身邊,你說誰還會懼怕生活的磨難呢?
在我動完第二次手術後,我時常為我丟失的乳房難過流淚。現在想來,我那時太沉溺於自身的痛苦,而忽略了小軍病情的惡化比我更嚴重。有幾次深夜醒來,我的身邊空空如也。我趕緊起床,尋至衛生間,隻見小軍咬著一塊毛巾坐在坐便器上,全身汗透。我幾步過去,俯身抱著他大哭起來。可小軍輕輕地拍著我的臉頰,笑嗬嗬地說,老婆,沒事,我忍一忍,痛就會過去。可痛真會過去嗎?它不會過去,它就在小軍的骨骼,就在小軍的全身。老湛,我那時多傻啊,還真以為小軍忍一忍,就沒事。後來我查找資料,才知道,骨髓癌症的痛,好像鈍刀在身上一小塊一小塊地剜肉,直至人氣絕身亡。可是我的愛人小軍,他為了不讓我擔心,為了支撐我走下去,竟然與這樣的絕症,與這樣的病痛,抗爭了好幾年。
記得有一次,我開玩笑問小軍,親愛的,你大概不知道怎樣抱怨吧?小軍笑嗬嗬地回答,親愛的,擁有你,我還有什麼可抱怨呢?
老湛,我就這樣被小軍的花言巧語蒙騙著,以為他會毫無抱怨地一直陪我走下去。可事實上呢?那天下午,午休後大概四點,小軍說他想在家裏再呆一會,叫我先去愛味館。我沒有多想什麼,便一個人來到愛味館。直到五時半兩位客人進來,我打電話給小軍,他沒接,我才突然感到異樣。我趕緊勸退客人,匆匆地鎖門,失魂落魄跑回家。
老湛,結果怎樣,你肯定已經猜到。
許婭妮臉色平靜,起身走到床頭坐下。
“我現在終於明白,你為什麼一直接受不了小軍的離世。”湛放輕輕地說。“在你心中,在親人眼中,小軍一直是一個意誌無比堅強的人。一個如此堅強的人,卻最終選擇自殺,婭妮,在心裏,或許我們誰都難以接受。”
“是啊,他就這樣草率地離我而去!”許婭妮沉重地說。
湛放默然無語地望向許婭妮,起身來到窗戶旁。秋陽的餘輝灑在一棟棟樓的樓頂,亮堂堂的,有幾處反射著金子般的光芒。樓
下來往的人,小小的身影,宛如村上春樹筆下的小小人。
“婭妮,小軍他不是草率,真的,他一點也不草率。如果你深入到小軍的內心,你就能真正地理解,他為什麼會選擇自殺。”
湛放轉頭望著許婭妮,喃喃地說。許婭妮瞧著湛放怪異的神色,心頭不由得一驚。
“深入到小軍的內心?”許婭妮有些困惑。
“在小軍的內心還有一個‘我’,那才是他真正的靈魂所在,那才是他真正的自己。”湛放再次看了看窗外,然後轉身麵朝許婭妮靠在窗格。“就是那個‘我’,一直以來支撐著小軍微笑地走下去。可後來,那個‘我’到了崩潰的臨界,感覺無法再忍受這病痛,無法再承受這生活的重壓。那個‘我’覺得必須從這塵世中解脫,否則,他在你麵前一貫保持的堅強形象就會坍塌。這是那個‘我’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接受的。當然,他更害怕將你也拖入放棄的深淵。於是,小軍在那個‘我’的決定下,最終走上了絕路。聲所呼,心相應。婭妮,其實你早已感知到小軍艱難訣別塵世的良苦用心,早已明白小軍的精神所在。我想,在開始那段時間,你慟哭,你埋怨,隻是因為你感覺心裏空落落的,隻是因為你感覺少了一個朝夕相處共抗病魔的伴侶。對不對,婭妮?”
許婭靜靜地聽著,臉上浮現似有若無的淡淡笑容。
“老湛,在對待小軍自殺的問題上,你是不是覺得我有些自私?”許婭妮歪著頭問。
“沒有啊。”湛放驚訝地瞧著許婭妮。他移步過去,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敬佩地說:“誰都知道,曹小軍能活那麼久,已經是一個生命的奇跡。婭妮,你要知道,是你給他的愛,是你倆共同的愛,才創造了這樣一個奇跡。而現在,你還在延續著小軍的奇跡。婭妮,我希望你能把這個奇跡一直延續下去,一直!”
許婭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怎麼,婭妮,你沒信心?”湛放急切地問。
許婭妮歎息了一聲,轉頭望著窗外。
“老湛,你看,天黑了,一天又將過去。”
八
許婭妮出院的第二天上午,打電話約愛味館的房東在雅心茶樓見麵,談了中斷房租合同的事。房東通情達理,爽快地同意了許婭妮的請求,同時給出一個婭妮非常滿意的價格,收購愛味館內餐具等一應物品。
婭妮原以為愛味館的善後,可能要費些周折,沒想到卻如此輕鬆,她的心情頓時更為愉悅。回去的路上,她打電話給湛放問丁清的手機號。湛放甚覺奇怪,許婭妮笑著解釋,她要給丁總監打一電話,一是告訴他,從今天開始愛味館正式易人,廣播電台的廣告可以撤;二是感謝他,批了老湛同誌那麼長時間的假,讓老湛同誌陪著她終於挺過了那段艱難的日子。湛放將丁清的手機號告訴婭妮後,嗬嗬地笑著說:“婭妮,你還想到要感謝老丁,考慮問題這麼周到,真不錯!我說婭妮,愛味館沒了,你心情怎樣?”
“還行。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我要從今天,從現在開始,重新過好我的生活。再說,我不是準備在網上開一家愛味館嗎!”許婭妮笑了笑,鄭重地說。
或許,飽受生活磨難的人,更懂得沉入生活中去感知,去體驗,去超越,去享受。正如許婭妮自己所言,也正如她當初在醫院謀劃那樣,她開始以一種嶄新的姿態投入到生活。上午,她在廖家菜市場幫父母經營水果攤。下午,她午休到三點半,起床後開始打理
網上“愛味館”化妝品服飾店。吃過晚飯,她陪母親到小區廣場,混在一大群大媽中間跳一小時熱舞。回家後一家人聊上一會天,她便吃藥,接著洗漱進自己臥室,再打理一小時的微店,然後上床睡覺。
不久,許婭妮邀老程和小沈兩位病友一道,建立了一個“患難見陽光”QQ群。他們三人把彼此認識的一些病友拉進群,並請醫生護士介紹病友加入群中。如此,許婭妮每天都要花不少時間在這個QQ群,和病友一起交流用藥、飲食、鍛煉,以及如何保持良好心態等方麵的經驗,探討病痛等挫折對人生的意義等等。有一次,當大夥得知群主就是當初愛味館的女主人時,紛紛提議許婭妮重開愛味館。如此,他們也就有一個聚餐的好地方。老程叫大夥別急,等他和小沈出院了,就去和許婭妮合夥開愛味館。於是,有的病友爭著要當廚師,有的病友爭著要投資,還有的說要介紹怎樣的人過來用餐。QQ群裏吵成一窩蜂。許婭妮說,既然大夥如此強烈要求,那麼盛情難卻,等老程和小沈出院,愛味館就擇日重新開張。
湛放早被許婭妮拉入QQ群中。看著病友們有關愛味館的熱烈討論,想著他們對生活的熱愛,對未來的憧憬,湛放不禁感慨萬端。這段日子,許婭妮越來越積極的表現,湛放自然看在眼裏,喜在心頭。隻是,那紮根心裏的厭世情緒,宛如一個盤踞的惡魔,不斷地提醒他:“湛放,你答應過你老婆兒子,等你幫助許婭妮出了院,看著她的生活走向正軌,就立即去與他們團聚。現在許婭妮已經是沒事人兒,你為什麼還不踐行你的諾言?”湛放數次拿起床頭櫃上的那個藥瓶,最後又一次次猶豫著放下。他想起這些天,他每次去廖家菜市場看望許婭妮,臨分別時,婭妮都會提著一塑料袋水果,挽著他的手臂送他到車旁,打開車門彎身將水果放置副駕駛位,然後抬頭微笑地盯著他的眼睛,充滿期冀地說:“老湛,你下次來,我一定送你更新鮮的水果。好嗎?”
湛放害怕許婭妮過長時間的等待,更害怕在知道他離去後,許婭妮內心的失望。還有,他曾經在她心中植入的那個無比堅強、無比睿智、富有哲思的“湛放形象”,又該會怎樣的坍塌!
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你看這樣行不行,等許婭妮和她的兩位病友老程、小沈重新開辦起愛味館,我就立即踐行我當初的諾言。
湛放滿臉堆笑,諛媚地和心中的惡魔商量。
好吧。我暫且答應你。
那個惡魔白了湛放一眼,極不情願地回答。
冬寒驟起,這座城市開始陷入朦朦的霧氣中。街道兩旁的風景樹,黃葉稀落,枝椏劍指。許多人開始穿上羽絨服,時見衣著單薄者搓著雙手。
這天上午,湛放接到許婭妮的電話,說她在雅心茶樓206包廂,想和他說個事。
湛放急匆匆地趕到雅心茶樓,上樓推門進入206包廂。許婭妮坐在右邊沙發上,透過玻璃窗,恰好可以看見依然上著U型鎖的愛味館。她頭上戴著一頂灰白色毛線帽,秀發齊肩,上身穿著一件紫色的高領毛衣,黑色的大衣放在身旁靠窗處。聽到開門聲,她放下雙手握著的熱氣騰騰的玻璃茶杯,扭頭朝湛放璨然一笑。
“婭妮,你今天真漂亮。”湛放在對麵位置坐下,打量著許婭妮。
“謝謝!”許婭妮嘻嘻地笑著。
“這麼高興,一定有什麼喜事吧?快給我說說。”湛放催促。
“不是喜事,是一件很好玩的事。”許婭妮又捧起玻璃茶杯。“我想和你打一個賭,以一年為期,賭我在沒有你陪伴,沒有你關心幫助下,能夠一個人走過這一年,然後以一個像你一樣強大的形象出現在你麵前。怎麼樣,好玩吧?”
“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湛放皺起眉頭。
“這種想法不好嗎?老湛,你以前說過,每個人都要學著自己過自己的生活。你看,以前有小軍無微不至地照顧我,現在你又事事替我著想,老湛,你叫我怎麼去學著過自己的生活?還有,現在我每天都打你電話,如果你隔幾天沒來看我,我就會很想你,於是就打電話催你過來……”許婭妮臉色微紅。“我就覺得自己太依賴你了,這樣既影響你工作,也影響我做生意。老湛,打賭吧,給我一年時間,讓我適應沒有你關心的生活。這一年中,我們彼此不準聯係,也不準見麵,你還得從我們的QQ群退出。等到明年我與你相見,我就可以還你借給我家的那三萬四千元。”
“怎麼成了三萬四千元?”湛放一頭霧水。
“先是兩萬元醫藥費,後來你瞞著我給了我媽五千元,說是擺水果攤的啟動資金。還有你們單位捐款,柯台長捐的是一千,可你捐了一萬,我把你提高到柯台長的級別,算你捐一千,剩下的九千算我家借你的。老湛,你看,不是三萬四嗎?”許婭妮微微笑著,一筆一筆細細算來。
“我捐款多少,你怎麼會知道?”湛放睜大眼睛,詫異地盯著許婭妮。
“嗬嗬,我打電話向丁總監問來的——老湛,我猜你肯定不會相信,這一年時間,我除了能賺夠我自己的醫藥費外,還能還你那三萬四千元?”
“這……”湛放猶豫著。
“既然不相信,老湛,那我們就打賭啊!”許婭妮擠著眉眼說,“我覺得這個賭對你而言,其實也是一種考驗。就是考驗你之前對我的扶持成不成功。我就像你精心照顧的一隻受傷的小鳥。如今,小鳥覺得它的傷已痊愈,它想讓你放開手,想叫你看看它能不能在天空中遨遊搏擊呢!老湛,你不會想一輩子都不放手,就這樣緊緊地看護著這隻小鳥吧?”
“好吧,我同意和你打賭。”湛放極不情願地說。他想,其實,我還真想就這樣看護著那隻小鳥。隻是,那是多麼不現實啊!
“好,痛快!”許婭妮大叫一聲,迅速將右小指伸向湛放。待兩根小指相交,許婭妮歡喜地念念有詞:“拉鉤,上吊,一年期,不許變,誰變誰是小花貓!”
放下手,許婭妮笑嗬嗬地舉起茶杯。
“老湛,別愁眉苦臉好不好?來,以茶代酒,我們幹一杯!嗬嗬,今天與君一別,那就明年的今天此時此地,我們再相見哦!我說老湛,你一個男子漢,答應的事,可不許耍賴。說真的,老湛,我都不知道以後想你了我怎麼辦!不過,放心了,我會認真對待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每一天。老湛,沒有你陪伴在身邊,我同樣會好好地生活,好好地幫我爸媽照看水果攤,好好地經營網上愛味館,好好地迎對病魔……一年後,我一定會像強大的……像強大的誰出現在你麵前呢?誰呢?”
許婭妮咬著嘴唇癡想,右手撓著後腦勺。
“奧特曼。對不對?”湛放笑問。
“對對!我就想說他。”許婭妮一臉的難為情,轉而又說:“老湛,在我心目中,你就是現實版的奧特曼。”
“我是現實版的奧特曼?哈哈!”
湛放指著許婭妮大笑起來,笑著笑著,眼淚流了出來。許婭妮微微地笑著,她抽出一張紙巾遞給湛放,然後端起茶杯,抿過一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湛放。
九
一年後,約定見麵的日子到來。湛放早早來到雅心茶樓,坐在206包廂,一個人靜靜地喝茶,靜靜地等候。
在心裏,湛放一直在擔心,他不知道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平淡如水的日子,是怎樣消磨著婭妮的耐心,是怎樣消蝕著婭妮的鬥誌,又是怎樣消解著婭妮的信心。他無法想像,經過這一年病痛的折磨,嘈雜的水果攤生意,還有乏味的生活,待會出現在他麵前的,會是一個怎樣的婭妮!他呢,過去的一年,他隻想著一年後的這次見麵,隻想著手頭上的工作。如今,他已榮任新聞部副主任。
踏踏的腳步聲近了。
湛放注視著房門。
吱呀一聲,房門打開。不是婭妮。丁清微笑著走進來。
湛放長透一口氣,驚訝地起身,納悶地問:“老丁,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丁清沒有吭聲,在湛放對麵坐下後,朝湛放擺了擺手。湛放滿腹狐疑,慢慢地坐下,睜大眼睛緊盯丁清。服務員尾隨而至,從托盤端下那杯暗紅的潽洱,輕輕地放在台麵上。丁清點了點頭,兩指輕彈台麵。
透過窗玻璃,可以清晰地望見竹山路兩旁依然青翠的樟樹,對麵的店麵。丁清張望著。愛味館是哪間呢?對,就是那對母女牽手恰好走進去的那間。嗬嗬,如今已變成小腳丫童鞋店。
“老丁,我在這有事呢!你坐進來是什麼意思啊?”湛放瞪了丁清一眼,不滿地問。
丁清平靜地瞧著湛放,好像在腦中羅織詞語,隻是一直沒有搜索到合適的。
“好了,老丁,你有什麼事等我回辦公室再說,現在你能不能……”湛放指了指左腕手表。想著許婭妮隨時可能進來,他恨不得立即將丁清趕出去。說真的,他可不希望在上班的時間,被老丁撞見他和許婭妮在一起。那樣的話,老丁以後可有的話嘲笑他。
“你在等許婭妮吧?”丁清終於緩緩地開口,臉上是湛放很少見的鄭重其事的神色。“她叫我代她過來赴約。”
湛放的心突然懸在嗓子眼。他慌亂地點頭,又搖頭。
“婭妮……她早就走了。”丁清沉重地說。
湛放呆呆地盯著丁清,眼眶慢慢地泛紅。丁清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伸手輕輕地拍了拍湛放癱在台麵上的右手。
“湛放,別難過!婭妮臨走前,最擔心的就是怕你知道她離開後,會傷心難過。湛放,別這樣好嗎?”丁清懇求道。
湛放低下頭。這是一個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也從未想到的結局。老丁會騙我嗎?不會。湛放在心裏自問自答。他的親人,至親的人,曾經一個個離他而去,甚至都沒有一句告別的話。在那短短的幾個月,婭妮成了他的親人,他最親的人,他活在這世上唯一的希望。今天,他滿懷著激動,興衝衝過來見他最親的人,他要把這一年來積壓的滿腹心思,全都向她訴說。可是……可是……她竟然走了!
湛放抬起頭,淚光閃閃。
“老丁,我不難過!你說吧,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湛放使勁忍住淚水不往下掉。
“其實,湛放,去年你們最後一次見麵之前,婭妮在醫院複查時,已經診斷為乳腺癌複發。你們見麵後第二天,她又住進了醫院。隔天就做了第三次手術。手術很成功,但因為癌細胞轉移太快,一個星期後,她就平靜地離開了人世。”丁清歎息了一聲,抿著嘴,仰頭望向窗外。“我想,湛放,你已經明白,婭妮為什麼要跟你打賭,約定一年後再相見!多好的一個女孩……湛放,這是婭妮留下的一封信,她去的前一天讓我轉交給你——”
湛放雙手接過丁清遞過來的白色信封,哆嗦著撕開封口,抽出一張天藍色的信箋。看著看著,他嗬嗬地笑起來,隻是眼淚,也隨著笑聲從臉頰滑落。
老湛:
這一年來,過得怎樣?老湛,真希望當你看到這封信時,不再感到深深的淒涼,沉重的悲哀。
嗬嗬,老湛,你這個大騙子!你根本就沒有你故事中所說的那樣堅強勇敢。丁總監都對我說了,你曾經自殺過兩次,一次是住院時,一次是在老家陪爺爺時。丁總監猜測,你現在積攢的安眠藥片劑,足夠讓一頭大黃牛睡死過去。我說老湛,你悄悄地告訴我,你真的一直在準備自殺嗎?哎,人活著,不能那麼懦弱哦!其實,自從在醫院第一次見到你,冥冥之中我就已經知道你有這種想法。隻是,我不知道該怎樣來勸說你。我隻好一直示弱於你,好讓你牽掛著我能一直走下去,直到永遠。對不起,在這一點上,其實我也是個騙子!嗬嗬,兩個騙子湊一塊了。
老湛,說真的,你一直都是我心目中的奧特曼。不管以前的你怎樣軟弱。但你來到我身邊時,我看到的你,意誌堅強,睿智博識,超凡脫俗!真想讓你就那樣陪著我,好好地過完一輩子。可又聽見你在我耳邊一本正經地說:每個人都要學著自己過自己的生活。嗬嗬,你這個老湛,真是不解風情!
老湛,這回,我可能真要走了。最後,把你代為轉達,丁總監送給我的那句話,再轉送給你好嗎:人生風雨總是突如其來,但不管怎樣的艱難困苦,我們也得走下去,活下去!
來,老湛,親愛的,笑一個!
婭妮
2012年12月6日
湛放從台麵紙盒裏抽出一張紙巾,擦了擦眼睛。然後,他將信箋照樣折好,一邊裝回信封,一邊抬頭喃喃地說:“老丁,我一直以為自己在拯救婭妮呢!沒想到,最終卻是她拯救了我。”
丁清搖搖頭,輕輕地說:“不是你拯救了婭妮,也不是婭妮拯救了你,是你自己拯救了你自己!我想,隻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湛放默然思忖丁清的話。一會,他說:“老丁,陪我回一趟老家吧!”
“怎麼?”丁清疑惑地問。
“我在我堂伯那寄放了一個黑匣子。我要去把它取回。”湛放將信對折,鄭重地放進上衣口袋,笑著起身。
“黑匣子?飛機失事時一定要找回的那種?”丁清起身追問,“那裏麵放著你的寶貝嗎?老湛,黑匣子裏有什麼呢?”
湛放沒有回答,邁步走向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