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婭妮號啕大哭。湛放靜靜地望著她,暗自說哭吧,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個夠吧!他突然想起什麼,連忙掏出手機,打開酷狗音樂。

小小的病房,開始回蕩時而低沉,時而高亢的歌聲:

曾經多少次失去方向,

曾經多少次破滅了夢想,

如今我已不再感到迷茫,

我要我的生命得到解放。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就像飛翔在遼闊的天空,

就像穿行在無邊的曠野,

擁有掙脫一切的力量。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就像矗立在彩虹之顛,

就像穿行在璀璨的星河,

擁有超越平凡的力量……

許婭妮終於安靜下來,她從床頭櫃的紙盒抓過幾張紙巾擦拭眼淚,疑惑地瞧著湛放。

湛放微笑地望著許婭妮。一會,他關掉音樂,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

婭妮,你一定在想,我為什麼會選擇播放這首歌曲吧?其實一點也不奇怪。因為我們一家人去愛味館用餐時,每次在那都能聽到你們播放汪峰的歌。《怒放的生命》應該是你和曹小軍最愛聽的一首吧?我也非常喜歡。這歌,是對生命,對生活,對人生的叩問,有迷茫,有掙紮,有超越。相信不隻是你、小軍和

我,還有許多人會喜歡。隻是,這平凡的生活,有多少人能夠超越,能夠輝煌,能夠解脫?而那些直麵困苦的力量,又來自哪?是不是麵對所有的失意,我們都有機會重獲希望?是不是每一次跌倒,我們都有時間重新站立?

人生真是一次不可思議的旅行。有的人剛上車就趕緊下車,有的人在中途偷偷地下車,有的人過了終點也不下車,有的人被趕下了車,有的人被擠下了車。有的人一路欣賞美景,有的人一路高談闊論,有的人閉目鼾聲如雷,有的人枯坐默然不語。凡此種種,自是人生常態,沒有高低,沒有貴賤,沒有善惡。但不管哪一種,都逃不脫兩個字:生死。每一代人對生死的意義,都有不同的理解。年輕時,我們都把生死看得很淡,很輕。隻有到了一定的年齡,經曆了一些事情,經受了一些磨難,看淡了浮名,看重了親情,我們才能深入理解生死的意義。就算不能真正理解,至少,我們開始懂得敬畏生死。婭妮,你說我體會不到你內心的痛苦,理解不了你和小軍的愛情,你這樣說,自然有你的道理。但所有這些,放在我對生死的理解中,我覺得,我還是能理解你所說的這些,就像我前麵對你所說,我感覺我們有心靈相通之處,至少目前是這樣。

我是一個一直在生死之間徘徊的人。婭妮,你說你失去了許多,問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那麼,我失去的比你更多,還有人,比我失去的更多,是不是我們這樣的人,都一死了之呢?其實,活著,就是一種生命的意義,人生的意義。許多人不懂這一點,苦苦地探尋所謂生命的意義,所謂人生的意義。其實,他們隻是在追尋生命之外的意義,人生之外的意義。所以最終,他們迷路了。

婭妮,我不希望你迷路。

怎麼說呢,婭妮,你或許有這樣的體會:回憶過去,其實是一件無比痛苦的事。是的,婭妮,你說得非常對,我是一個健康人,有好的工作,有好的家庭,有好的事業,在社會上受人尊重。但你知道嗎,幾乎就在一瞬間,我所有的這一切,對我而言,已經全部毀滅。去年五一小長假,我開車載著我一家和我母親,小舅子開車載著他一家和我嶽父母,去三清山玩了一趟。回到永慶下高速時,一輛加長的大貨車,滿載著貨物,司機疲勞駕駛,拐彎時沒能刹住車,眼睜睜地看著這個龐然大物,急速地從我和小舅子的車身上碾過。我根本沒來得及有任何反應,就昏死過去了。

我在醫院醒來,已是兩個月之後。那天我睜開眼,隻看到我七十五歲的爺爺坐在病床旁陪伴我。我有所預感,但又心存僥幸,我不敢問。見我這樣憋著,到了第二天晚上,爺爺老淚縱橫地告訴我,那場車禍,隻有我幸免於難,我母親、老婆、兒子、嶽父、嶽母,還有小舅子一家,全部遇難。我呢,腦顱開裂,四根肋骨折斷,左小腿粉碎性骨折。聽爺爺說完這些,我沒有絲毫反應,隻是癡癡呆呆地望著爺爺。直到三天後,爺爺痛哭流涕地告訴我,我的父親,因為受不住打擊,一個月前在老家已經服農藥自殺身亡,我似乎才醒悟過來:這個世上,我隻有爺爺一個親人了!那一刻,我痛不欲生地號啕大哭。幾個小時後,我哭啞了嗓子,便躺在病床上任憑眼淚橫流。

我爺爺坐在那陪著我流淚,始終沒有說一句勸我的話。或許,爺爺覺得,在這樣的事情麵前,說什麼都毫無分量。後來有一次,他當著我的麵狠狠地罵我父親,他罵我父親不孝,沒有責任心,上拋下老的,下拋下少的,就這樣忍心自殺,簡直禽獸不如。我知道爺爺

是打心裏恨父親。當然這話,其實爺爺也有說給我聽的意思。不過,現在我也理解我父親。我爺爺這一脈,至我兒子已是四代單傳。那時,我父親一定是麵臨孫子沒了,兒子生死未卜,家破人亡的慘況,心灰意冷,所以一時糊塗走上了絕境。

後來,我流幹了眼淚,也漸漸地清醒。我想,在這場災難麵前,最痛苦的人或許不是我,而是我爺爺。我沒有理由,讓一個飽受巨大痛苦折磨的耄耋老人,因為我再增添新的痛苦。我對我爺爺說,爺爺,你放心,我會好好活著!我爺爺對我說,那就好!放兒,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千萬不能像你父親那樣軟弱。爺爺還說,他還指望著我帶他再過幾年好日子!

一個星期後,台裏的同事抬我到殯儀館。在思正廳,一個上午的時間,我參加了我嶽父、我嶽母、我老婆,還有我兒子,一共四場追悼會。我躺在他們為我放置一側的一張單人床上,轉頭靜靜地瞧著推進來又推出去,同樣躺著的我的嶽父、嶽母、老婆,還有我的兒子。婭妮,我告訴你,我沒有流一滴眼淚。

那時,我已經知道,我的父親和母親,早已在老家入土為安。小舅子一家三口,他嶽父母一家,也已經為他們開過追悼會。

今年元旦,我出院了。我不敢回家,隻好隨同爺爺回了老家。每當我情緒波動,感到絕望時,爺爺就不停地念叨一句話: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我聽著,便會慢慢地安靜下來。

一個月後,我下定決心回到城裏自己家。我請人打掃了衛生,將我老婆和兒子的所有東西,除了一框全家福,全部封存到地下室。但即使這樣,還是無法清除他倆留存於各個房間的氣息和身影。這樣的氣息和身影,許多次都差點淹沒我。但每一次,我都挺了過來。也許,我們有無數的理由隻為身邊的親人活,但我想,總有一種理由,我們應該為我們自己活。這僅有的一種理由,就是我們自己必須活下去的勇氣。聖嚴法師曾說,世間危脆,常處動亂;生死流轉,猶如苦海。我們的生命,不過是宇宙的一次呼吸。遭遇一切的煩惱,都要麵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

雖然很難,但我開始嚐試著接受它,放下它。我走出家門,開始工作,開始麵對外界的一切,開始處理堆積的事務。終於,我走出來了。

婭妮,開始的確很難,很難。但當我把為自己活,活出精彩當作自己的信念時,婭妮,我告訴你,一切就不覺得難。我一個人生活,我一個人工作,我一個人吃飯,我一個人睡覺,我一個人旅行,我把自己安排得滿滿當當,我過得非常充實。婭妮,如果我不說,你會知道我隻在那麼一瞬間,就失去了那麼多的親人嗎?如果我不說,你能知道我內心承受的悲哀與痛楚嗎?婭妮,我不想說這些。因為我要繼續活著!

上星期,我爺爺去世了。其實,遭逢如此巨大的災難,爺爺心中難以言說的哀痛,早就令他氣血兩虛。但他意誌堅強,一直堅挺。

我的爺爺,他一直想活得更長,他想在這不測的災難麵前,他想在這摧枯拉朽的毀滅麵前,為他的孫子樹立一個榜樣。他做到了。

我也做到了。

婭妮,我想,你也能做到。

湛放的遭遇,或許對許婭妮觸動非凡。當天中午,許婭妮就從許母手中接過碗,大口

大口地吃飯。之後不久,她又主動要求吃藥。許母異常驚喜,不住地問:“妮啊,上午湛記者都和你談了什麼?”

許婭妮微笑地望著母親,搖頭不語。

短短幾天,在許婭妮身上,就有明顯的變化。她變得活潑起來,看見醫生護士進來,便不斷地問這問那。和湛放,她更是有談不完的話。她甚至開始謀劃出院後的生活:白天在菜市場幫父母照看水果攤,晚上經營自己的網上微店。她對湛放說:“湛記者,我那家網店的名字已經想好了,就繼續叫愛味館。到時精心裝飾一番,再把在你們台裏播的廣告詞配樂放上去,你看行不行?”湛放輕聲地念著那廣告詞“請到愛味館,聆聽我倆於絕望中迸發希望的愛情故事吧!請到愛味館,品味您和您親愛的人關於愛情、親情、友情的滋味——”,深思片刻後,點頭讚道:“不錯!可以繼續用。主打情感牌,讓逛店的人過目難忘,肯定會訂單不斷,生意興隆!”許婭妮笑嘻嘻地問:“既然這樣,湛記者,你要不要投資?”湛放樂嗬嗬地說:“好啊!我來投資當老板,你幫我打工算了。”許婭妮瞥了湛放一眼,哼的一聲說:“我才不幫你打工呢!我要自己當老板。”

因為跟上了營養,許婭妮的臉色慢慢地紅潤。她吵著叫許母幫她買來一麵小鏡子,然後不時將鏡子拿出來照一照。有時,趁著無人時,她趕緊摘下帽子,察看一下滿頭絨發的長勢。湛放有一次說要看看她的頭發,她嚇得雙手緊緊地抱住頭,大喊“救命”,惹得急匆匆地跑來兩名護士。

有一次,湛放下午過去,病房裏空無一人。他以為許母陪婭妮做檢查去了,便坐下看著電視等候。也不知過了多久,母女倆有說有笑地進來。一問,原來婭妮拖著母親到103串門。許母和兩位陪護家屬聊天,婭妮則引逗兩位病友和她一起唱歌跳舞。

看著許婭妮越來越開朗活潑,湛放不由得想,難道,真是那天我講述的故事,觸動了她的靈魂,激勵了她的鬥誌,重樹了她生活下去的信心?不管怎樣,婭妮身上發生的可喜變化,畢竟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隻要她能這樣走下去,相信不久我就能完成任務,那麼很快我就能得到解脫。這個世界,我已經沒有什麼留戀,早一天離去,也就少受一分煎熬。可笑的是,我竟然在故事中將自己打扮得那麼堅強、勇敢,就像海明威筆下的硬漢子。真想不到,我竟然有如此高超的演說天賦,不要說婭妮完全信以為真,真心膜拜故事中的“我”,就是我自己,也真以為那確確實實就是真實的自我呢!隻是,為什麼,我不可以成為故事中的“我”呢?湛放搖著頭,不知該怎樣回答。他隻能暗自責怪自己,我做不到,又有什麼資格去要求婭妮呢?還有,編造一個這樣的“我”留於婭妮心中,當哪天我走了,她知道了真相,一定會大罵我是一個大騙子。但我想,到那天婭妮罵我時,她一定是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嗬嗬地笑著。

這期間,丁清和新聞部主任陪著柯台長,帶著台裏同事捐獻的三萬六千四百元,前來醫院看望過許婭妮一次。柯台長當時還說,台裏準備做幾期有關愛味館的新聞,呼籲社會人士為許婭妮捐款。許婭妮當場堅決拒絕。事後,許婭妮對湛放說,她不想讓別人知道曹小軍是自殺。但這事,卻讓許母對自己女兒耿耿於懷。當103的一個病友小沈因為一下子續不上錢,很快要出現斷藥的困境時,許婭妮向母親提議,將廣播電台捐獻的錢,拿出六千元轉捐給小沈。許母一聽,頓時陰沉著臉,不屑地說:“捐獻的這點錢,哪夠你以後

看病?你還好意思說要轉捐給別人六千元!如果你當初答應柯台長發起社會募捐,哪怕把廣播電台捐的錢全轉捐出去,我也答應你。可現在,不行!”為此,母女倆生了幾天悶氣。最後,還是許婭妮摟著母親的脖子,滿臉堆笑陪不是,母女倆才和好如初。私下裏,許婭妮歎著氣對湛放說:“真是不講理的主!可誰讓她是我媽啊!”

一天上午,湛放剛進病房,正在輸液的許婭妮就衝他喊:“老湛,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小軍了!”

“是嗎?”湛放坐在病床旁,笑了笑問。“那你倆談什麼了?”

“我一直在問他為什麼拋下我,他一句話也不說,隻是目不轉睛地瞧著我。後來,就默默地走開了。我追上去,沒能抓住他。然後我就哭著醒來了。”許婭妮歎息一聲。

看來,曹小軍自殺,一直是婭妮心中難釋的塊壘。望著黯然神傷的許婭妮,湛放心想,其實,為什麼一定要探究其中的原委呢?人已經離逝,讓有關他的一切,都隨他而去,不是更好嗎?可這話,他又不好對許婭妮敞開說。

“老湛,你說,我這夢,到底意味著什麼呢?”許婭妮歪著頭問。

“夢這東西,其實歸根結蒂,也就是一個人的想法。你這夢,我覺得,也就是你思念、牽掛小軍的反應。”湛放淡淡地說。

“如果說我沒有思念,牽掛小軍,那也是假的。隻是,我感覺,”許婭妮仰頭盯著天花板,好似自言自語。“這段時間以來,這種思念和牽掛,不像剛開始那樣刻骨銘心。雖然,我還不能完全原諒他,但我好像慢慢地有些理解。老湛,你說,自殺到底是懦弱,還是堅強呢?”

“你還真把我給問住了。”湛放心有所觸,尷尬地笑著。

“我也一樣,回答不了這個問題。”許婭妮用她那雙大而聰穎的眼睛緊盯湛放,堅定地說,“也許,有些人稍有不順,動輒就想自殺。但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想自殺。不管怎麼說,那都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表現。老湛,你說呢?”

湛放突然有些煩婭妮今天怎麼那麼多“你說”,便惡作劇地說:“婭妮,你現在能這麼想,真是太好了。隻是上一次你站到陽台欄杆上,可把你爸媽嚇壞了。”

“其實他倆是自己嚇自己。”許婭妮鄭重地說,“老湛,我告訴你,我那時站上去,根本不是想自殺,我站在那上麵,隻是想看能不能體會到小軍自殺時的心情。也就是說,我隻是在進行一次死亡體驗。”

湛放瞅著許婭妮,像麵對著一個剛從幽洞裏爬上來的怪物。

“那你體驗到了什麼嗎?”湛放好笑地問。

“沒有。”許婭妮有些遺憾地搖著頭。突然,她笑嘻嘻地說:“老湛,我告訴你,我一直在想,小軍不是真的自殺,他也隻是在進行一次死亡體驗。說不定有一天,他就會回來找我,然後告訴我,他體驗到的死亡,到底是一種什麼東西。”

許婭妮臉上的笑容慢慢地隱退,她仰靠床頭,那雙美麗的眼睛悄然閉合。

湛放情不自禁眼睛潤濕,他低下頭,呆呆地盯著腳下的地板。

這天早晨,許婭妮洗漱後,在窗戶邊活動了一下,又前往103串門。過了一會,她回到206病房,發現母親拿著手機,為難地瞧著自

己。

“妮,今天是小軍的七七呢!”許母吞吞吐吐。

許婭妮坐在床沿,無言地望著母親。

“剛才小軍父親打來電話,”許母眼神閃爍,繼續說。“他們一家人會去陵園看望小軍,想邀你一起去。其實他們家對你挺好的,前些天,小軍父親還叫我過去拿了兩千元。”

“媽,你怎麼還問他們要錢!小軍家都欠親戚……哎!”許婭妮瞪了母親一眼,輕咬嘴唇。

“我沒問,是小軍父親主動打電話叫我過去的。真的,女兒,這回媽可沒騙你……”許母急急地說。瞄了女兒一眼,她又小心翼翼地問:“你去嗎?他們好像很注重這風俗。”

“我上午不是要輸液嗎?”許婭妮起身,攤開被子,脫鞋仰臥在床頭。

“小軍父親說可以等你輸完液再去。”許母抻了抻被子,“他們那邊,七七是一個大的祭日,好像親人都要到場。”

“媽,我也想去看看小軍住的地方。可我怕自己承受不住。”許婭妮輕輕地說,“你告訴小軍父親,等我出院後,心裏不那麼難過了,我自己一定會去看望小軍。”

“這樣也好。”許母有些傷感地說,“小軍這孩子,太讓人心疼了。妮,我代你去看看他吧。你看行嗎?”

許婭妮點點頭。她想起小軍確實討大人喜歡。在她父母身邊,他總是滿臉開心的笑,不停地甜甜地喊著叔叔阿姨,時不時就打電話叫她父母過來愛味館用餐。可轉眼之間,陰陽相隔,不要說他炒的三個特色菜肴再也品味不到,就是他陽光般的笑臉,也無法捧在手心。人的死亡就是這樣奇怪的事情,許婭妮想,一旦擁抱它,就讓人再找也找不到他的蹤影。隻是,沒有誰能猜透,他是肉體與靈魂的徹底毀滅,還隻是靈魂脫殼,然後不聲不響地蜷伏在某個神秘的角落?生存呢,難道就不奇怪?其實,生存遠比死亡更為複雜,每天,你得麵對日新月異變幻莫測,麵對那些不管你喜歡與否討厭與否都得麵對的,還有……還有死亡!

用過早餐,醫生查過房,護士給許婭妮吊上輸液袋後,許母就出去了。臨行,許婭妮叫母親到花店買一捧黃玫瑰,帶去獻在小軍墳前。

不一會,湛放走進病房,他看見許婭妮側身坐在病床中間,眼睛呆呆地盯著窗外。

大概十一時,許母黯然回到病房時,許婭妮正在教湛放唱歌。湛放五音不全的唱腔,逗引許婭妮笑得前俯後仰。

許母歎息著坐在電視機旁的椅子上。她的眼睛紅紅的,精神頹廢。

“大嫂,怎麼了?”

湛放朝許婭妮擺擺手,在許母身旁坐下。許婭妮望了望剩下不到三分之一藥水的輸液袋,突然不耐煩地說:“怎麼滴得這麼慢,還有大半瓶!”許母沒有理會女兒,搖頭對湛放說:“他們那一大家子,都哭得跟淚人兒一樣。害得我也跟著哭了好一陣。”

病房裏的氣氛變得沉悶。

許婭妮將目光轉向窗外。許母掏出紙巾開始抹眼淚。湛放想趁此機會再好好地勸勸許婭妮,但許母一邊抽泣,一邊斷斷續續地說:“回來的路上,小軍母親對我說,她昨晚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在夢裏,小軍說婭妮不愛他了,他很難過。婭妮,小軍母親希望你以後做夢遇見小軍時,能對小軍說你已經原諒他了,你還愛著他,也讓小軍在那邊能夠……”

“大嫂,我們不說這些好嗎?”湛放聽著怪

怪的,阻止道。

“沒事。老湛,讓我媽繼續說吧。她心裏悶著這些事,會難過的。”

許婭妮轉頭看了湛放一眼,然後大大的眼睛平靜地望著自己的母親。看上去,許婭妮神色淡然,好像不為所動,其實她的內心,早已翻江倒海。不知在什麼時候,這個年輕的姑娘已在心裏告誡過自己:生死常態,苦厄常隨,不要再在人前流淚!但她的心依然在流淚。她在心裏默默地呼喚,小軍,親愛的,我最親愛的!是的,我不愛你了。因為你的決絕,讓我們的愛已經沒有實體,隻剩下空白的形式。別怨我,我也早已不再怨你。這些天,老湛教給了我許多。那麼多親人,一個個從他身邊離逝,現在隻剩下他孤單單一人,可他依然超然地忍受所有的痛楚,堅強地活在我麵前,用他的頑強鼓勵我,用他的快樂感染我,用他的愛心包容我。親愛的,我們在一起時,也曾共同經受過無數苦難痛苦,也曾共同遭遇過許多冷漠無助,但也曾一起享受過常人無法體會的幸福快樂,也曾一起熱愛著這無限美好的生活。隻是今後,我隻能一個人愛這生活,愛這生活中執意向前的我自己!親愛的,你放心,以後不管病痛怎樣折磨,不管生活如何艱辛,我一定會好好地活著,頑強地活著。小軍,不要再在意我愛與不愛好嗎?愛,她依附著生活,來源於精神。我的愛,其實已完全奉獻給了你。你走了,我的愛也已經隨你而去。親愛的,你在天堂要好好的,不要再牽掛我。聽說天堂很美,你在人間已經受夠了,那麼,在天堂,你就快樂地生活,快樂地戀愛、結婚、生養小孩吧!親愛的,忘了塵世中的我!有一天,我也許會去領養一個小女孩,然後帶著她好好地過我的下半生……

轉眼至九月下旬,天氣開始轉涼。醫生對許母說,婭妮的病情已得到較好控製,今後隻要按時吃藥,每兩個月到醫院複查一次即可。

出院的前一天下午,許婭妮要湛放陪她到103與老程和小沈告別。他倆還要進行新一輪化療。經過這一段時間許婭妮的開導,他倆都變得開朗起來。當許婭妮對他倆說再見時,老程開玩笑說,千萬不要在醫院說再見!這鬼地方,我看躲得越遠越好。小沈說等他出院了,一定第一時間去找婭妮。

返回單人病房後,許婭妮坐在床頭,環顧這間小小的病房,不舍之情油然而生。

“老湛,在這間房裏住了那麼長時間,馬上要離開,我還真有點舍不得!”許婭妮麵朝坐在電視機旁的湛放,笑著說。她的帽子已經摘下,一頭男孩子一般的短發。

“這種地方,還是別戀戀不舍為好。”湛放瞧著許婭妮紅潤的臉,突然間他感到無比輕鬆。

“說真的,老湛,我隻是擔心。”許婭妮歎息著。

“擔心什麼?”湛放不解地問。

“擔心……”許婭妮盯著湛放好一會,鄭重地說,“擔心我出院後,你不會再來看我,以後也不再理我了啊!”

“我還以為你擔心什麼呢,原來是這個。”湛放笑了笑說,“放心,你出院後,我會抽時間去看你,會繼續關心你,一直到你的微店紅紅火火,你的生活走上正軌。”

“這以後呢?”許婭妮追問。

“這以後……”

湛放避開許婭妮逼視的目光,看向窗

外。他的嘴唇微張,卻再也說不出話。這以後,還能有什麼以後?婭妮,這已經是最後的以後!湛放想,如果我不是執意要離去,這以後,或許,我就可以陪著你好好地走下去。許婭妮看見,莫名的憂傷,像長著腳的灰藤,悄然爬上他的臉、他的額,還有他頭上的每一根頭發,就像一個多月前,她在醫院第一次見到他時,他陷在濃霧迷茫中一樣。許婭妮起身來到湛放身旁,拍拍湛放的肩膀。

“老湛,幹嘛呢?”許婭妮笑嘻嘻地說,“我們不說這事了,好嗎?對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和曹小軍的故事嗎?我現在講給你聽,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