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匣子

本土

作者:喻軍華

處理完爺爺的喪事,那天上午將一個鎖著的黑色匣子寄存在堂伯家後,湛放才驅車離去。

午時,湛放回到家中。他橐橐地踏著涼拖鞋,將兩個臥室和書房巡視了一遍後,踱到客廳褐色沙發旁坐下。真靜啊!湛放在心裏歎息著,小區內怎麼連一輛車通過的聲音都沒有呢?他抬頭張望對麵潔白牆壁上的全家福,妻子嫵媚地衝他甜笑,兒子有些靦腆,臉龐俊朗,黑白分明的眸子英氣逼人。突然,眼淚從他的眼中奪眶而出,他情不自禁掩麵而泣。好一會,他從茶幾上茶綠色的紙盒裏抽出一張麵巾紙,擦幹滿手滿臉的眼淚,再次抬頭微笑地望著那張全家福。

洗完澡,湛放從上到下從內到外從容地將自己裝扮了一番,穿著新皮鞋走進臥室在床沿坐下,扭頭盯著床頭櫃上的一個藥瓶子微笑。他將手機丟在藥瓶旁,平靜地和衣躺下。一會,他右手握過藥瓶,左手慢慢地旋轉瓶蓋。這時,手機響起鈴聲。湛放猶豫了一下,雙手握著藥瓶停在胸前。持續不斷的鈴聲響著,一直響著,好像沒有停止的意思。終於,湛放坐起身,抓過手機,他看到藍色屏幕上,顯示著單位新聞總監丁清的名字。

“湛放,你在幹什麼呢?這麼久都不接電話?”丁清焦急的聲音傳來。“你再遲三秒鍾不接電話,我可立馬殺到你家裏來。”

“哦,我正洗澡呢。”湛放幹笑兩聲。

“下午上班時間,你洗什麼澡啊?”丁清疑惑地問,“湛放,你沒事吧?”

“我沒事。”湛放毫不遲疑地回答。“我剛從老家回來,想好好洗個澡。”

“沒事就好!”丁清猶豫著說,“你爺爺出殯那天,我實在抽不開身過去參加,抱歉啊……湛放,大夥都很掛念你。”

“知道。放心,我沒事。”湛放聲音平靜。

“那就好!”丁清爽朗地笑起來。“我說湛放,你的假期已經過了,今天既然回來了,就開始上班吧!慢慢地投入工作,最起碼可以改善一下你目前的狀況。先從工作量少的采訪開始,現在就去了解一個事情。”

“現在?”湛放皺起眉頭。

“對,現在就去。”丁清不容置疑地說,“竹山路的愛味館,知道吧?”

“知道。”

湛放不由得默念起愛味館的廣告詞:請到愛味館,聆聽我倆於絕望中迸發希望的愛情故事吧!請到愛味館,品味您和您親愛的人關於愛情、親情、友情的滋味——

位於竹山路八十六號的愛味館,那可是一家赫赫有名的小餐館。不說全城人都知道,最起碼在城北家喻戶曉。愛味館的有名,好像主要不在於它的三道特色菜肴:遊龍戲水、爆炒牛肉、永慶撈雞,以及永慶偏辣的家鄉口味,正如它的廣告詞所言,而在於店主是一對身患絕症的八零後戀人,高職畢業的男店主曹小軍主廚,大學本科畢業的女店主許婭妮主客。

“我們不是答應給愛味館做免費廣告嗎?可最近有聽眾打來電話反映,愛味館關閉已經有一段時間。”丁清頓了頓說,“湛放,很簡單,你去了解一下怎麼回事,然後台裏好決定是否繼續播廣告。”

湛放想起愛味館開張後,因為眾口相傳曹小軍和許婭妮的愛情故事,再加上媒體的推波助瀾,一時顧客盈門,生意火爆。湛放的妻子起先也是被愛味館的廣告吸引,後來嘴饞愛味館的爆炒牛肉,屢次拖著他攜帶兒子光顧。眼前浮現妻子和兒子在愛味館用餐時,津津有味神色陶醉的模樣,湛放感覺一個拳頭重重地擊打著自己的心髒。他使勁地咬著下唇,慢慢地閉上眼睛。

“湛放——湛放,你在聽嗎?”丁清叫道。

“在。我在聽。”湛放輕輕地,長長地呼吸。

“你精神狀態好像不是很好。湛放,我過來看看你吧?”丁清有些擔心地說。

“不用,老丁,我很好。真的。”湛放起床將藥瓶放回床頭櫃。“這個任務,我一定完成好。我現在就去愛味館。”

湛放掛斷通話,再次望了一眼床頭櫃上那個乳白色的藥瓶,轉身慢慢地離開臥室。

車子駛入竹山北路,穿行在大樟樹枝葉交錯相撐的林陰大道。兩邊的臨街店麵,右旁相依市委辦公區、市委一大院,左旁緊挨西湖公園、改造後高樓棟棟豎起的竹山村、永慶日報社大院。路盡處正對北湖公園,會展中心、北湖賓館、市財政局、市發改委、北湖星城毗鄰北湖公園臨水畔山而建。將車停靠在人行道旁,透過車前窗,湛放遠遠地瞧見掛著紅色U形大鎖的愛味館。這樣的下午,竹山路有些冷清,路上行人車輛稀鬆。但是,湛放知道,隻要到了晚上,待到掛於樹上造型各異的彩燈亮起,這地方便人流如織車輛穿梭,好一番熱鬧。曾幾何時,湛放一家三口手牽手,在這條街道來回漫步,逛超市,看時裝,吃冷飲,

翻圖書……想著以往的幸福時光,陣陣淒涼情不自禁湧上湛放心頭。

好了,好了!別再難過,一切即將過去。湛放暗自說。他雙手在臉上摸了一把,拎起公文包推開門下車。陣陣熱浪襲來,他才發現在這酷熱的八月出門,穿西裝打領帶是多麼不相宜。他淡淡地微笑,走近愛味館。裏麵桌椅杯具淩亂,一股餿味腐爛味混雜的氣味衝出,湛放不由得往後倒退兩步。右麵玻璃上貼有曹小軍名字的訂餐手機號,湛放瞧著掏出手機撥打。

曹小軍的手機處於開通狀態,卻一直無人接聽。湛放汗流浹背,站在樹陰下斷續撥打了三次。無奈,他穿過馬路,走進對麵的雅心茶樓。在服務員引領下,湛放在樓下一個臨街位置坐下,點了一杯得雨活茶。待服務員送上茶,他揭開杯蓋,輕輕地吹動浮在上麵的一小片油綠的茶葉,細細地啜了一口,一股淡淡的青澀味在嘴中漫延,繼而慢慢地透出蘆毛根莖的清甜味。隱隱的音樂聲在茶座回漾,是汪峰那首《怒放的生命》:

曾經多少次跌倒在路上,

曾經多少次折斷過翅膀,

如今我已不再感到彷徨,

我想超越這平凡的生活。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就像飛翔在遼闊的天空,

就像穿行在無邊的曠野,

擁有掙脫一切的力量……

這昂動的旋律,似乎並沒有引起湛放心中的某種共鳴。他神色平靜地透過玻璃盯著對麵的愛味館。一會,他放下茶杯,拿起手機給曹小軍發信息:曹小軍你好!我是市廣播電台新聞部記者湛放,想了解一下愛味館的事。麻煩回一電話,或約一時間地點會麵?

品著香茗,等待大概十分鍾,終於有一條信息回過來:湛記者,你好。我是小軍的父親。小軍走了!愛味館的事,你可以到市人民醫院住院部10103找婭妮。

走了?

湛放握著手機,怔怔地,茫然不知所措。

“先生,要續水嗎?”服務員躬身微笑,提著水壺站在一旁輕聲。

湛放抬頭望著服務員。

“先生,水!要續水嗎?”服務員指了指台麵上的茶杯。

湛放搖搖頭。他放下手機,轉而握起,隨即又放下。曹小軍走了,也就是說,這對戀人,男的病逝,女的傷心過度住進了醫院。愛味館肯定難以為繼,台裏的廣告自然不用再播。湛放想,這就是生活,這就是命運。殘酷的生活!殘酷的命運!它和它,一直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平凡如塵的我輩,永遠無法看清猜透。

現在可以向老丁複命了。湛放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握起手機,準備撥打丁清的手機號。忽然,一個念頭在他腦海浮出:這是我最後的工作,善始善終,還是上醫院探訪許婭妮後,再給老丁打電話吧!

十樓腫瘤科103病房,擠著三張病床,隱隱散發出一股難聞難辨的氣味。許婭妮的床位在中間,兩側床上的病人都用白色的被子蒙住全身,像放倒在地的塑像,看上去令人聯想翩翩心生恐慌。

許婭妮身子蓋著被子,半躺著靠在床頭。她的眼睛大而無神,目光遊移,不清楚她到底瞧向哪。她的臉削瘦,幸好頭上那頂無

簷毛線帽,桔紅的顏色,多少輝映著慘白的臉色,讓人看上去感覺舒服些。許母攢著腳,坐在床中間一把黃色的塑料椅上,她握著許婭妮幹瘦的右手,斷斷續續輕輕地說著話。

“婭妮,我們家的低保已經特批下來了,居委會幫我們家在菜市場找的水果攤,你爸明天就可以去辦手續,以後你就不用再擔心你治病花錢和家裏的生活開銷……女兒啊,你說說話好嗎?吃藥好嗎?婭妮,你可是我和你爸活下去的全部希望,你千萬要振作,不能就這樣頹廢下去。醫生說了,隻要你保持好心態,按時吃藥,你很快就可以出院。婭妮,你和媽說說話好嗎?”

許母熱切地瞧著女兒。許婭妮嘴唇緊閉,她轉頭瞄了母親一眼,又沉浸於自己的漠然之中。這時,門口傳來問話聲:“請問,許婭妮在這裏嗎?”母女倆望過去,隻見病房門口站著一個高個子男子,四十來歲,盛裝打扮,一手拎著公文包,一手不停地擦著額頭上的汗珠。

“我女兒在這呢!請問你是?”許母站起身,上下打量這個奇怪的男子。

湛放邁步走進病房,勉強微笑作自我介紹。

“哦,原來是廣播電台的記者,你好!”許母熱情地寒暄後,大概以為女兒沒有聽清湛放的話,轉頭對女兒說:“婭妮,這位是湛記者,打聲招呼吧!”

許婭妮沒有吱聲,木然地望著湛放。然而通過自己漠視的目光,許婭妮還能感覺到湛放精神恍惚,還有,他裝出來的笑容後麵,隱藏的哀傷痛苦。許婭妮暗自說,這是一個迷途的悲傷路人,被重重的濃霧包圍,已經找不到,或者說已經放棄尋找前進的方向。可憐的人啊!你又有怎樣淒慘的命運呢?

湛放沒有在意許婭妮投向自己的冰冷目光,依然笑著說:“婭妮,以前在愛味館吃飯時,我見過你。你現在戴著帽子的樣子,可比以前漂亮多了!”

許婭妮不為所動,依然一副呆滯的模樣。隻是在她冷冷的目光裏,湛放已經捕捉到一絲亮色。他不禁黯然,心想這可惡的病魔,將一個花一般的姑娘摧殘成這樣,老天真是不開眼!他轉頭麵向許母:“大嫂,婭妮情況怎樣?”許母微微地搖頭,歎聲說:“前幾天剛做完化療。整天悶悶的,沒有一句話,總不吃飯,又不吃藥,醫生也拿她沒辦法。這樣下去,哎……”

許母眼眶泛紅,掏出一包紙巾。

湛放緊鎖眉頭,目光在許母和許婭妮身上移動。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感覺自己和這對母女之間,似乎有一種天然的親近。他轉頭瞧了瞧兩旁床上的病人。那兩位病者都已經掀開被子坐起身,仰靠床頭,一樣瘮人的臉色,一樣空洞乏力的眼神。湛放想在這樣的環境中,許婭妮又怎麼會有好心情呢?湛放朝許母招了招手,走出病房。許母尾隨其後。

“大嫂,房間太擠,還是換個單人病房吧!”走到房門口一側,湛放低聲對許母說。

“單人房當然好,衛生幹淨,又不受其他病人的影響。可錢……”許母難為情地瞧著湛放。

“錢你不用擔心,看病要緊。我卡上正好有兩萬塊,先給你們墊上。”看著許母詫異的神色,湛放笑了笑說,“大嫂,婭妮是我們單位幫助的對象。你肯定也知道,愛味館的廣告,一直在我們台裏免費播放。我這次來,就是我們台領導的意思。”

“那太好了!真是太感謝你們了!”許母激動地說,“湛記者,你放心,等我們家在菜市

場的水果攤擺起來,錢很快就能還你!”

半個小時後,一切手續辦好,許婭妮正式搬入206單人病房。她躺在病床上,微閉雙眼。

許母不住地對湛放說著感謝的話。湛放搖著頭,擺擺手,又指了指側臥麵向窗戶的許婭妮。

“她啊!以前好像不是這樣,可能小軍離世,對她打擊太大。”許母瞧著女兒,輕輕地說,“湛記者,你再幫幫忙,多來看看我們家婭妮,好好勸勸她好嗎?我和她爸真怕她……”

許婭妮突然轉身平躺,睜開眼,有氣無力地說:“媽,我都向你保證一百遍了:我會好好的!”

許母臉上展露難得的笑容,趕緊過去坐在床沿,一邊雙手將許婭妮的左手握在掌心,一邊嗔怪地說:“你保證?你那天為什麼要站到陽台欄杆上去?如果不是你爸跑過去抱住你……你呀,我的寶貝女兒,你叫我和你爸怎麼放心啊!”

許婭妮睇了一眼湛放,晃了晃母親的手:“媽,我不是一時糊塗嘛!”

“知道糊塗就好!”許母趕緊接話。“那你現在可以吃藥了吧?”

“我不想吃。”

許婭妮又閉上眼睛。許母無奈地扭頭瞧著湛放。

“婭妮,我想問問你,愛味館在我們台裏的廣告,還要不要繼續播放?”湛放想起自己此行的任務。

許婭妮嘴唇翕動,卻沒有發聲。兩行眼淚,從她的眼角流下,滑向兩邊耳鬢。

回到家中,湛放站在客廳給丁清打過一通電話後,走進臥室和衣躺下。他伸手拿過藥瓶,雙手握在胸前,眼睛望著昏暗的天花板。

這一天下來,他實在太累,迷迷糊糊很快睡了過去。

黑暗中,他大叫一聲,猛地坐起身,睜開眼卻一無所見。夢中的恐怖情境,宛如這沉沉夜中的黑,能感知,卻無法把握。但他還能真真切切地感知握在右手的藥瓶。他旋開瓶蓋,將藥片全部倒入左手掌中,慢慢地送到嘴邊。一刹那,他的眼前,似璀璨的煙花在夜空中綻放,光亮無比,那些至親人兒,一個個滿臉笑容,排著隊一邊衝他揮手,一邊飄向煙花沉寂處。他淚流滿麵,喃喃地呼喚:“爺爺!爸!媽!老婆!兒子!嶽父!嶽母……”煙花消逝,黑暗籠罩,他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淚,然後張開嘴。奇怪的是,這時又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湛記者,你再幫幫忙,多來看看我們家婭妮,好好勸勸她好嗎?我和她爸真怕她……”

是許婭妮母親的聲音。那懇切期盼的語氣,真讓人揪心。湛放按亮床頭壁燈,滿盈的光亮瞬間將他擁入懷中。他的腦海浮現出許婭妮漠然冰冷的眼神。而透過這眼神,湛放似乎能感覺許婭妮內心糾結的心理。那是一種怎樣的心理呢?似灰燼中泛著火花,似自沉湖水卻又揮手呼救。突然之間,湛放感覺一種沉甸甸的責任壓在自己肩上,他在心裏默默地說:“老婆,兒子,等我幫助許婭妮出了院,看著她的生活走向正軌,我就立即過來與你們團聚。”

夜,沉靜,沉悶。

湛放將掌中的藥片,兩指捏起,一顆顆放回藥瓶中,然後旋緊瓶蓋,重新置於床頭櫃上。完畢,他掏出手機打給丁清,說了自己的

一些想法:他準備請一個星期假,幫著去做許婭妮的思想工作;因為以前免費幫愛味館做廣告的原因,台裏其實已經和許婭妮曹小軍結成了幫扶對子,如此,能否請台領導去醫院慰問許婭妮一次?

“你小子,三更半夜打電話過來,就為這事?”丁清打著哈欠問。

“這事不重要?”湛放反問。

“重要,人命關天,當然重要。”丁清鄭重其事地說,“何況你有事情可做,我也高興。湛放,你這假,我批。讓台裏領導去看望許婭妮,這事包在我身上。關注民生疾苦,一切以人為本,也是我們媒體應盡的職責。湛放,你做的是一件有意義的事。為配合你,我也有一個想法,明天我跟柯台長彙報時,建議他在台裏為許婭妮搞一次愛心募捐。你看怎麼樣?”

“大好事啊!我看有那麼多人關心她,幫助她,許婭妮肯定能更好地戰勝病魔樹立活下去的信心。”

“既然你認可,那我明天就跟柯台長提。隻要你把這事跟蹤好,假期長點也沒關係。湛放,你幫我帶一句話給小許:人生風雨總是突如其來,但不管怎樣的艱難困苦,我們也得走下去,活下去!”

“老丁,我一定把話帶到。”

湛放心裏清楚丁清話有所指,不禁眼眶潤濕。但是,生活的困窘,孤寂的無恃,那樣痛徹心扉,又豈是局外人所能體會?了無牽掛,心無所係,也就喪失了對生活的任何興趣。一切,又何從談起!掛斷通話,握著手機,雖然空腹咕嚕,湛放卻沒有食欲,更沒有睡意。

第二天上午,湛放走進206病房時,許婭妮正在輸液,她的父母彎身站在病床兩側。許母忙向許父介紹湛放。許父兩鬃斑白,額頭幾道深深的皺紋,一臉憨厚的笑容。他不住地衝湛放點頭。

“婭妮,你今天的臉色可比昨天好多了!”湛放笑嗬嗬地說。

許婭妮仰靠在床頭,平靜地望著湛放。許母輕推女兒肩膀。許婭妮依然緊閉雙唇。

“對了,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我們台裏領導說,”湛放將公文包擱在矮櫃上,在電視機旁的椅子上坐下。“這幾天準備在台裏為婭妮舉辦一次獻愛心募捐。這樣,多少可以為你們家減輕一些經濟負擔。”

“哎呀,還是廣播電台的領導想得周到。湛記者,這樣的一次募捐,能募集多少錢啊?”許母走近湛放,眼巴巴地問。

“我們家和你們廣播電台平時又沒有什麼聯係,你們這樣為我們募捐,不好吧?”許父在椅子上坐下,瞧了一眼女兒,轉頭麵向湛放。

“這有什麼不好!人家自願獻愛心,你說有什麼不好?”許母瞪著許父。

“老許,這其實也是我們單位對婭妮的一種鼓勵。”湛放望著許婭妮。“婭妮身患重病,卻意誌堅強,當年一出院即和男友創業開辦愛味館,不僅讓市民大飽口福享受美味,而且在精神上給了我們豐厚的食糧,讓許多人為之感動。現在婭妮舊病複發住院,我們單位盡一點微薄之力幫助婭妮,也是應該的。”

一番話,說得許父連連點頭。許母走到床頭,摸摸婭妮的額頭,歎聲說:“我的好女兒,你看那麼多人都在關心你,你可要快快好起來啊!”

“湛記者,我們上午有事正想出去一趟,你能不能留下來幫我們照顧一下婭妮?”許父望了望許母,站起身問。

湛放點了點頭。待他倆出去後,湛放挪身至許父剛才坐的位置。

“婭妮,今天早上又沒有吃飯吧?”湛放瞧了瞧旁邊床頭櫃,上麵放著一碗滿滿的稀飯。

“湛記者,我們素昧平生,你沒有必要這樣幫我。”許婭妮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她盯著湛放的眼睛,冷冷地說。

“人走江湖,路見有難,素昧平生也得幫。何況,我和你並非素昧平生。”湛放笑嘻嘻地說。

“難道就因為你在愛味館用餐,你見過我幾次,你就覺得你我有緣,你就這樣幫我?”許婭妮不解地問。

“或許吧!但主要的,不怕你笑話,我感覺我們有心靈相通之處,至少目前是這樣。”湛放鄭重地說。

許婭妮一愣,她想起昨天下午初見湛放,於自身的悲傷中為他哀歎的那一刻。難道,他真陷在某種困境中?婭妮想,不,他的生活,是行走於上層的榮光得意。我們這些底層市民,困頓於柴米油鹽,困頓於醫保社保教育,又怎麼去相較於他們的生活?但是,在流水一般不息平淡的生活麵前,眾生平等。生老病死,喜怒哀樂,誰不囿於此呢?記得一位有名的作家曾經說過:無須嘲弄任何一個人表達出來的善意。如果無力拒絕,那就真誠地接受它。

“不愧為記者,說的話句句動聽。”許婭妮的臉不再那麼僵硬,她理了理頭上的帽子。“或許,你還真與我們一家有緣呢。昨天晚上,我媽一直在誇你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說著,許婭妮咯咯地笑起來。那是一種美妙的笑聲,在湛放的耳中,有如天籟。

“在你麵前,我可不想扮演什麼救苦救難的菩薩。我隻希望在我有生之年,”湛放替婭妮抻了抻被子,微笑地說,“能看著你出院,然後好好地生活下去!”

“什麼,有生之年?”許婭妮微皺眉頭,疑惑地瞧著湛放。

“說錯話了,抱歉!”湛放趕忙用手掩住嘴。

“沒事。”許婭妮被逗笑了。“我看你兩眼布滿血絲,昨晚加班?”

“沒有,隻是基本沒睡。”湛放不由得神情黯然。但他隨即調整心情,臉上泛起笑容。

這瞬間的臉色變化,沒有逃過許婭妮的眼睛。

“你昨天的穿著,可真夠嚇人啊!”許婭妮笑嘻嘻地說,“讓人聞到了一股死亡的氣息。你那時該不會剛參加完追悼會吧?”

“追悼會?”湛放哈哈大笑。“婭妮,你想像力太豐富了。不過,好像沒有下午開追悼會的。我那身隆重的打扮,是我自己追悼會上的穿著呢!”

“你可真會開玩笑。” 聽著湛放最後一句話,許婭妮心頭不由得一震。

“你說我昨天穿著反常,”湛放站起身,揚著頭問,“我今天的穿著,夠正常夠陽光吧?”

許婭妮上下打量著湛放,微笑地點頭。

“不開玩笑了。”湛放坐下,盯著許婭妮的大眼睛。“婭妮,剛才,我在醫生辦公室,了解了一下你的情況。醫生說如果你不積極配合的話,根本達不到治療效果。婭妮,你也是成年人,又曆經那麼多磨難,肯定不會諱談生老病死。我想,你和曹小軍理當非常相愛。可目前的醫療水平,他罹患如此絕症病逝,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對此,你應該坦然地麵對,不要總沉浸於悲傷中。每個人的生命都值得珍惜,每個人都要學著自己過自己的生活。醫生說,隻要你配合,你的病治愈的幾率非常

大。婭妮,振奮精神,好好地活下去吧!”

許婭妮的臉,又被一種漠然的神情遮擋。

“湛記者,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是,你告訴我,我這樣的人,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許婭妮不再看湛放,朝向對麵牆壁。“我沒有了健康的身體,沒有了愛人,沒有了愛情,沒有了工作,當然也就沒有了未來。活著?像我這樣一個隨時都可能被病魔剝奪生命的人,為什麼還要忍受非人的痛苦活著呢?”

“失去的一切,隻要你活下去,就有機會重新獲得。”湛放嚴肅地說,“苦厄沉淪,也是人生種種。以前那麼多磨礪你都扛過去了,現在這點痛苦,你怎麼就經受不住了呢?”

“你知道什麼!”許婭妮轉頭衝著湛放大叫。“現在這點痛苦——現在隻是一點痛苦嗎?你根本就不知道,小軍不是病逝,是自殺!知道嗎,他是自殺啊!”

自殺?

湛放有些懵。許婭妮情緒激動,繼續衝他吼。

“我想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自殺?不給我留一句話,就這樣無情無義地拋下我離去。他把我所有的希望都帶走了。這就是我的命嗎?這就是我要一個人活下去的理由嗎?你說我懦弱,你說我經受不住痛苦,你一個健康人,有好的工作,有好的家庭,有好的事業,在社會上受人尊重,你當然可以在我麵前指手畫腳,當然可以冠冕堂皇地叫我好好地活下去!因為你根本就體會不到我內心的痛苦和困惑,你根本就不清楚我家因為我陷入了怎樣的窘境,你根本就理解不了我是多麼的深愛曹小軍!我根本就不懦弱,我藐視這生活中的所有折磨。我想活,我想要堅強地活下去!我就想有那麼一天,我可以,我能夠報答我的爸媽!我隻是一直想不明白,小軍他為什麼要自殺?他為什麼要這樣拋下我?曹小軍,我不愛你了,我再也不愛你了!啊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