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電站建成的那一年,縣裏下來的工程師帶著村裏喜歡新事物的年輕人一直在曬場上忙活,並且預言,這個秋天的糧食收上來,脫粒的時候,就再也不用有那麼多人拿著連枷前前後後進進退退地反複拍打了。
他們在平整的曬場上挖出兩個深坑,然後,水泥就出現了——不,水泥這種東西在修電站時就已然出現了。機村人已經知道,這種特別的泥巴的出現就意味著機器的出現。水泥是用電驅動的機器的先聲。看不見的電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東西,小小的一個開關,啪噠一聲打開,它就飛快遊走,竄到電燈裏放出光明,竄到機器裏讓所有輪子飛轉。啪啦一聲關上,電流就飛快地縮回去,順著電線縮回到最初的那台母機裏去了。是的,母機,機村人是這麼叫那台被激流衝得飛轉,並發出了電流的那台機器的。你看吧,當輪子飛轉,機器裏嗡嗡作響,你要不把開關合上,不讓電流飛快地跑到很遠的地方,把電燈點亮,讓喇叭歌唱,讓另外一些機器飛轉,那它就像一頭母牛被源源不斷的奶水憋住了一樣,會渾身抖動著撕叫不已,甚至能憤怒地從牢固的水泥底座上掙脫下來。捆綁奶牛的是繩索,捆綁機器的是許多的螺栓。但憤怒的機器真的能把那些鋼鐵的螺栓一一掙斷,使得機毀人亡。電站剛建成時,機村的男人們含著煙袋,為摸清“機器的脾氣”,在發電房裏圍著機器蹲成一圈,看機器嗡嗡地飛轉,儀表盤上表示電流電壓的指針越抬越高,先是裝在發電房裏不同顏色的燈泡發出了亮光。從縣上接受了半年培訓的發電員戴上了白色的手套,握住了總開關說:“快去看,電要到村子裏去了。”
這些家夥馬上起身往外跑,跑到發電房外,但是,發電房在低處,而村子在河穀的台地上麵,沒有人能從發電房外能看到村子。他們大叫我們看不見!
發電員卻喊:“預備——起!”他發出最後一個音節的同時合上了電閘,然後,大家都看見了。在村子所在的上方的天空裏,仿佛一道閃電亮起——不,不是閃電,閃電稍縱即逝,瞬間的明亮後是更深的黑暗。而這時在他們眼前的亮光,隻是在剛出現的時候,像是閃電一樣炸開,但隨即就變弱了一些,那片光慢慢成形,慢慢收斂,最後,變成一輪日暈一樣的光,罩在了村子上方,中央明亮,在擴散向四周夜空的時候,逐漸黯淡。在機村人的經驗中,除了有些時候,太陽與月亮周圍會帶上這樣的光圈,再就是廟裏的壁畫上那些偉大的神靈頭上,也帶著這樣的光圈一但這光圈出自於畫師的筆下。但今天,每一個人都看到機村被罩在了這樣一個美麗的光圈下麵。
人們讚歎一陣,發電員拉下了開關,那個光圈就立即消失了,人們眼前又是一片黑暗。明亮過後的黑暗是比沒有明亮的時候更深的黑暗,於是他們又湧回到機房。那台被憋住了的機器越轉越快,機器裏麵發出的嗡嗡聲變成了尖利的嘶喊,而整個機器也在劇烈地顫抖,儀表盤上的指針瘋狂搖擺,發電員再次合上了電閘,電流又飛躥出去,重新把機村點亮,重新把機村放置在了那個日暈一樣閃爍的光罩之下。機器喘了一口長氣,然後,渾身的顫抖慢慢平複,從高潮上跌落下來。
這時,一個人說出了那個跟科學命名一樣的名字:“母機。”
人們靜默了一會兒,轟然一聲,爆發出了會心而歡快的大笑。這些男人們又在機器邊坐了一會兒,發電員帶著得意的神情,給帶動機器的皮帶打蠟,拿一個長嘴壺往機器身上的一些小孔加潤滑油,然後,自己也無所事事了。有人想起“母機”這個名字,忍不住又笑了幾聲,但大部分人已經覺得沒有什麼意思了。這時,那機器平穩運行的嗡嗡聲聽起來都有些昏昏欲睡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