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2 / 3)

“童總裁,”桑克強說,“演出時間快到了。請你入場,請吧。”

“好的。”我說。

我在兩個人的陪同下進場。

我沒想到劇場裏坐滿了人,至少有一千人。他們密集整齊,像稻田裏鬱鬱蔥蔥的禾苗。陳岸告訴我,劇場裏現在坐的全是漢通集團的職員。“那太好了。”我說應該讓他們來看。他們工作得很努力。說完,我情不自禁地又看了看坐無虛席的觀眾們。

他們是我的職員。我雖然認不出他們,可是他們認識我。我被他們發現了——那掌聲先是疏鬆的、低越的,因為那是最早發現我的人發出來的,就像是經典音樂的序曲。然後掌聲才逐漸地緊密擴大,因為又有一部分人發現了我。他們和前麵的人掌聲合並,就像是分門別類的樂器交相奏響。掌聲更加強大,因為更多的人明確了掌聲為什麼響起來,他們尚未看到晚會的開始,因為舞台帷幕還沒有拉開,但他們卻清楚地看見了他們的上司在他們的前方。於是他們後來居上的掌聲推波助瀾,將鼓掌掀向了高潮。

我感覺劇場裏已經無人不鼓掌,就像是所有的樂器都激揚奏響。我也鼓掌。但我的鼓掌是為他們,而我的員工鼓掌卻是為我。我個人的掌聲微弱渺小,而群眾的掌聲如雷貫耳。

現在,我迫切的要求,是讓這雷鳴般的掌聲停下來,因為這樣的掌聲經久不息。我自己先主動罷手,我以為這麼一來他們就會像我一樣。但是我錯了。掌聲依然雷動。誰能平息這彌漫不止的掌聲呢?但這自然爆發的掌聲沒有指揮。我隻好把自己的雙手舉起來,向群眾揮動,然後狠狠地往下壓,但還是不能把掌聲壓祝他們不聽我的指揮。

最後是陳岸想出了辦法,他吩咐桑克強讓晚會提前開始,而讓我立即坐下——我坐下了。舞台的帷幕拉開。

晚會開始。

掌聲終於停下來。

歌舞升平。

但我的心情卻難以自抑地澎湃起來——群眾如潮的掌聲是消退了,而我自豪的浪濤才翻湧起來。浪濤拍打和漫過我的心岸,把我的意誌漂浮在海上,翻卷進虛榮的浪花裏。

我原以為我的意誌像鋼鐵一樣堅不可摧,而其實是摧枯拉朽,掌聲使我昏聵,五分鍾的掌聲就把我的意誌給消融了。我的意誌原來是這麼脆弱和輕浮,像是華而不實的紙板。我的意誌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我戒躁的作風哪去了?我榮辱不驚的氣質又去了哪裏?還有我的堅毅呢?理性呢?信念呢?都看不見了。它們沉溺在富貴榮華的海浪裏,奄奄一息。讓它們死吧!如果它們不死,我就沒有自由,就不能享樂。過去我需要它們鞭打我、束縛我、拉扯我和牽引我,但現在我不需要了。我已富貴得至高無上了,還需要它們幹什麼?隻要它們活著,我的心就不可能鬆懈,我的性情就不可以放縱。讓它們淹沒在海水裏吧,讓童漢生命的精神死去。而把童漢生命的本能釋放出來,像洪水一樣,像猛獸一樣!像舞台上露豔取媚的歌舞一樣——我看見八十個人,我想是八十個人。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四十名英俊結實的男子,身著蛋黃的綢衣,他們跪俯在地,用身體組成一隻蛋糕。而四十名窕窈俏麗的女子,身著血紅的裙裾,帶著火紅的沙巾,她們踏男子的背脊,在背上舞蹈,因為她們是四十支燃燒的蠟燭!她們在男人的身上燃燒——火紅的紗巾在她們的頭上抖動,那不是紗巾,而是閃爍搖曳的火苗,將可愛或寶貴的生命燃燒。她們美麗的生命在流淚並逐漸縮短,但依然充滿活力。她們在男人的身上跳躍和扭動。男人用脊梁支撐著她們。他們都在奉獻。四十支美麗的蠟燭在我的眼裏光彩照人,我絕不想看到她們的消失和熄滅。他們的生命卓絕不凡,因為他們象征著一個男人四十年的人生!他們正在用壯麗的姿態表現這個男人四十年的人生。而我正在用炯炯的目光盯著她們。她們是我的化身。

桑克強坐在我的身邊,我知道他一直在注意著我。

觀看這個節目的表情,因為這個節目是在表現我。

把我的人生揉進舞蹈裏,用藝術的形式對我進行奉承,我意想不到一向不善阿諛的桑克強竟有這樣精妙的創意?!他是一個間接的功利主義者,像描寫太陽而其實是美化皇帝的文人。他果然討得我的歡喜,因為我掉頭問他:“你搞這台節目花了多少錢?”桑克強說:“五十萬。”

“五十萬,”我說,“這個錢我補給你。今年再給你增加五十萬。共一百萬元。”

“那太好了!”桑克強說。

“但假如後麵還出現像這種肉麻地美化我的節目的話,”我指著舞台上的人體蛋糕和蠟燭說,“我一分錢也不給。”

桑克強急忙說:“沒有了,真的沒有了。”

果然沒有了。

自始至終,除了我指出的節目之外,我所看到的歌舞節目超凡脫俗——它們是南州市歌舞團藝術的結晶和精華,像光芒四射的瑰寶。表演這些節目的,還是那些在《生日燭光》節目裏粉墨登場的演員。但這些演員已經脫胎換骨,變成藝術的精靈。

他們的舞蹈和音樂像天籟,出神入化。他們的體貌氣質像神仙,高不可及。但是我的欲念很快使我插上翅膀。我向他們飛去。原來他們同樣是一群凡夫俗子。我一出錢,他們紛紛讓我靠近。男的殷勤,女的獻媚。我打發男人離開,而讓漂亮的女子圍著我。我在幻覺的世界裏擁抱她們,把她們視為已有。

但這時候我看見了宋小媛,還有夏妝,她們出現在我的幻覺裏,驚世駭俗的美貌和歌舞令我目瞪口呆。他們也在雲霧縹緲的舞台上,但卻在我懷抱的女子之外。她們神話般的出現,使我放棄所有別的女人,向她們跑去。宋小媛,以及夏妝,像兩隻飛到樹上的鵬鳥,回避和躲開我的追逐。她們對我的金錢誘餌不屑一顧。二十歲的她們怎麼可能迷戀金錢呢?她們是南州市歌舞團最優秀的演員,這個時候金錢無法引誘她們。她們也不談愛情,因為她們隻想唱歌跳舞。宋小媛的舞蹈是多麼美,還有夏妝的歌聲。隻要她們出場表演,所有的觀眾都要為之傾倒。她們知道她們的歌舞被觀眾喜愛,卻不知有一雙雙貪婪的眼睛正盯著她們的身體。這些眼睛充滿色欲,像裝滿子彈的槍口瞄準她們。她們無法想象有一天,她們將被擊落,永遠離開心愛的舞台,就像是鳥不能在天空飛翔。現在她們對這一切一無所知,她們隻知道翩躚起舞,放聲歌唱。她們是未經過風暴的小鳥,不知道風暴的殘酷。

風暴來了,因為我聽見了雷鳴——雷鳴般的掌聲粉碎了我的幻覺。宋小媛和夏妝不見蹤影,她們離開了舞台,永遠離開了。我看見一大批俊男靚女排成數列長隊,站立在舞台上,他們是南州市歌舞團的全體演員,這些演員裏已經沒有宋小媛和夏妝。他倆已經消失近二十年。但是像宋小媛和夏妝這樣明星的演員,在南州市歌舞團還會出現。隻要這個世界上還有藝術,名利和貪婪,就會有人步其後塵。我相信類似的演員現在就站在舞台上,在林立生動的全體演員之中。演出結束了,演員們向觀眾謝幕,並等待我的接見。

我在舒緩的樂曲聲中步履從容地走上舞台,這是真實的腳步。我在舞台上親切地和喜笑顏開的演員們會麵,並與他們握手。我接觸他們,他們在接近我,離我最近的正是那些表演像蠟燭一樣殷紅、熱情的女演員。

我的生日,就是由她們來祝福。

我的生命,也由她們來表現。

走近她們,我的情感悲喜交集,像被海水攪混的河流。我看到臨幸受寵的她們,像是被擦去煙塵的紅燈,在我眼前發放著迷人的光彩!我的生日大家同慶。

我的生活鶯歌燕舞。

16

我不去說我究竟是先看見了妻子,還是先看見了那隻蛋糕?因為,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深夜了,我的妻子姚黛還和一個高大的蛋糕一起,等候我的歸來。她雖然伏在蛋糕邊睡著了,但絕不能說她不是在等我。

她等我,而且等得太久了。

午夜過去了,我還不回家。我跟她說過我很快就回家,她說她等我。假如晚會一結束我就回家,她一定能睜著眼看見我走進家門,然後興高彩烈地為我點燃生日的蠟燭。但是她盼不來那一刻。因為那時刻我正在請桑克強和歌舞團一群年輕的佳麗們吃宵夜。我忘記了回家,當然也忘記了在家裏等我的妻子。我把家庭置之腦後,而對吃宵夜心有靈犀並且樂此不疲。

晚會散場的時候,桑克強跟我說:“童總,”他把“裁”給省了。“歌舞團的姑娘們,希望你能請她們吃宵夜,不知道你肯不肯?”我說:“好啊!那小夥子們呢?”桑克強說:“他們不敢叫你請。”

我說:“那就讓他們回去好了。”

桑克強回頭跟麗人們一說,很快就跟來一群。她們像既興奮而又恐懼的羔羊,若即若離地隨從我。我對桑克強說:“你別亂走,等吃完宵夜,我還要你一個不漏地將她們帶回去!”於是麗人們樂哈哈地緊跟桑克強,又十分隨便地和我一起走。

我們走到一條簡便的食街,這裏離劇場不遠。形形色色的食攤露天擺著,我們也就露天坐下。桑克強生怕我在這種地方不習慣坐也吃不習慣,就催促麗人們抓緊時間吃,他受到我的批評。“催她們幹什麼?”我說,“讓她們多吃一會,我就不信會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