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句話的麗人們因為有我撐腰,肆無忌憚地吃起來。她們像一群有恃無恐的花豹,津津有味地咀嚼比她們弱小的動物的肢體,諸如雞肋、鴨爪,甚至豬蹄。但麗人們興猶未盡,還要求和我劃拳喝酒。我順從了她們。
我沒想到因此一發不可收拾,因為我突然成為她們進攻的對象。她們輪流與我交手,而我以一當十。
很顯然我不是她們的對手。最後我不得不向她們舉手投降,因為我再也喝不了酒。而我麵前還擺著滿滿五杯啤酒,那是我輸給她們後想賴著不喝的。我請求她們饒了我,赦免這五杯酒,但是她們不肯,因為這是她們戰勝我的標誌。於是我隻有喝了這些酒。我不是一杯一杯地喝,而是一口一口地喝,因為我的腸胃充滿液體和泡沫,我喝得十分艱難而緩慢,簡直是一種折磨,但麗人們就是喜歡我受折磨。看著我受折磨,她們感到無比開心和快樂。
當這五杯啤酒像五罐中藥湯汁一口一口地都進入我肚腹的時候,我再也沒有能力使自己站起來,但麗人們卻歡欣雀躍,仿佛是征服高山的登山者。
事實上她們就是征服者,因我已向她們屈服。她們征服了一個像高山一樣的男人,這個男人在美色麵前俯首貼耳,就像是高山在登山者的腳下沉淪陷落一樣……半夜三更,我在桑克強的護送下回家。他和麗人們先簇擁我到劇場,到劇場後他打發麗人們去坐“的士”,而執意一個人送我。他打開我那輛車,請我坐在副座。
我說:“你會開車嗎?”
他說:“是的,我會。”
我說:“這可是輛豪華新車,‘利莫’牌。”
桑克強說:“我去美國演出的時候,坐過。”
我說:“但你沒有開過。”
桑克強說:“我雖然沒開過,但我會開。”
“是嗎?”我說。
“是的,就像小提琴家什麼樣的小提琴都能拉一樣。”他說,並坐到正駕駛的座位上。
“尤其越是好的小提琴我的水平就發揮得越出色,”他接著說,“我想開車也一樣。”
我說:“我相信你的手,但我不相信你的腳。你的腳走過許多錯路。”
桑克強說:“但是後來它回到正確的道路上來了,在你的指引和教導下。”
我說:“這麼說我可以平安地回家了。你知道我家在哪嗎?”桑克強不說話,發動汽車。我則和並不急著打的回去的麗人們揮手道別。
我離開了她們,因為桑克強已經開車上路。但是他搞錯了方向,因為他正在把車向我來時的方向開,那是我從宋小媛的別墅出來的路線。但是現在我想回家,當我發現方向錯了時,我立即叫桑克強把車停下。“你想把我帶到哪兒去?”我說。
桑克強說:“送你回家呀。”
我說:“可你正在與我家背道而馳。”
桑克強說:“你不是從這個方向過來的嗎?難道不對?”我說:“是的,你又走錯路了。”桑克強連聲抱歉,然後調轉車頭,把車朝著我指示的方向和中線開。
一路上他像一頭悶頭悶腦的耕牛在我的指揮下駕駛。他送我回家卻不認識我的路,或者說我認識回家的路卻讓一個不認識路的人送我,這情形像一個出國的人卻不會說外語而會外語的人卻不出國一樣。
但桑克強終於送我回到家——那幢像一件漂亮禮物的高雅樓字離我不遠的時候,我讓桑克強把車停下來,因為我不想讓汽車的響動打破樓宇的寧靜,尤其是深夜的時候,而最主要的是我不想讓我孤寂的妻子因為聽到汽車的響聲而奔跑出來。發瘋似地撲向我。
她等著我回家過生日。我現在才有這個意識。
樓宇裏還著燈光,說明她正眼巴巴地盼著我。
因為我這麼猜想,所以我不能讓汽車的聲響傳進她的耳朵,否則吃驚的人將會是我。
這時桑克強讓我下車,我吩咐他把車開回他的歌舞團去。桑克強喜出望外,不明白我何以如此的近人情。
我就告訴他因為我想討好他手下那些玲瓏美麗的姑娘,就得先討好他這名嚴厲的團長。把這輛車借給他玩兩天,就是想拉攏和腐蝕他。桑克強聽後,心安理得地把車開走。
我輕輕地用鑰匙打開家門。我看到的情景和我想象的略有差別——我的妻子在等我(事實和判斷相同)。她睡著了(客觀和想象有異)。
她的臉貼著桌子的邊沿,雖然不能眼睜睜地看到我的歸來,但是她的身子始終沒有離開坐的凳子——那是一種守候的姿態,就像一棵任憑風吹雨打都不離開土地的樹。
桌子上擺著一隻大蛋糕,還有許多精致的菜肴。它們事實上已經過時和冷卻了,卻在我的心裏發熱和滾燙。我全身發熱,像骨肉裏充滿了電流。
我走到妻子的身邊,但是卻不敢碰她。因為我隻要一碰她,她肯定就被弄醒,像觸電一樣,那我便是又一次害了她——我已經害得她不能做母親,因為我沒有使她做母親的能力。我有不育症,多少中外著名的大夫都是這個結論,並且對我特殊的症狀無計可施。
我可以做丈夫和盡丈夫的義務。我還可以做情人,並且在成為丈夫之前我已先成為情人。但是我就是不能成為父親!我不能使妻子生孩子,當然也不可能使別的女人生孩子——所有說懷上了我孩子的女人,那都是假的或謀求錢財的把戲。
我的財富可以養活千千萬萬名孩子,但是卻不能使一名孩子從女人的子宮裏呱呱墜地。
命運給我享不盡的富貴榮華,卻讓我斷子絕孫,就像命運使許多人傳宗接代卻讓他們窮愁潦倒一樣。而這就是公平。
但我的妻子姚黛一定不這麼認為。她認為命運既使她伺候丈夫,就應該使她哺育孩子,或者說命運既然使一個女人做妻子,就應使她做母親。隻有是這樣,才是公平。
姚黛非常想要孩子,從成為我妻子的開始就想要,但都不能如願以償。她首先以為是自己的原因使然,為此她大傷腦筋,心如刀絞。她提出和我離婚,讓我娶別的女人,為我傳宗接代。後來當她得知她不能生育的原因是因為我時,她放聲大哭,那是洗掉塵冤,又是如聞噩耗的哭聲,像是杜鵑啼血和風中鶴戾,綿延在她孤獨殘缺的日子裏,也嚎陶在我的心坎上——我毀滅了她做母親的夢想,那是女人天經地義的一種權利,但是被我剝奪和戕害了。
一個完滿的女人:妻子+母親,就像2=1+1一樣,但是這個算式現在卻被錯誤地改變了——因為我的殘缺,導致了一名女人美滿生活的斷裂和焚毀,像一馬平川的深穀一樣,像魚貫城池的大火一樣——這個不美滿的女人是我的妻子。
她現在在我身邊,被我用愧疚的眼睛和心情看待著。她等我,從日落等到天黑,又從天黑等到午夜,還是等不到我回來。於是她就換一種形式等我,那就是做夢——這是惟一把放蕩不羈的我召回的方式。
她夢見我回家了,因為她的嘴角上露出微笑,那一定是她盼到了丈夫的歸來。我進入她的夢境。我在她甜蜜美麗的夢鄉裏是一個稱心如意的丈夫。她一想我,我就飛鴻似地出現,使她—和她請來的親友興高采烈。我和他們團聚在一起,像那隻圓滿的蛋糕一樣。我們共同分享那隻蛋糕,像分享一筆財富。蛋糕塗抹和粘連在每個人的嘴上、手上,那是狼吞虎咽的結果,或者效果。最後那隻蛋糕都被吃光了,親友們滿意地離開。
空曠的房子裏剩下妻子和我。我們擁抱在一起——這是靈的擁抱,也是肉的擁抱。靈與肉會合交融,像金剛合成的兵器,主宰我們的情感和性欲。它導演或者發動起一場愛欲橫流的戰爭。
這場戰爭沒有恨,因為這是愛的戰爭。我和妻子奮戰在愛的沙場上,都是英雄。
這場戰爭聲勢浩大,亢奮的呼聲連綿起伏,那是因為抒情、酣暢、快樂發出的呼喊。歡呼聲在最後達到了高潮,那是極度歡樂的表現,隻有把旗幟插上頂峰的人,才會有那發自肺腑的呼喊。
那呼喊驚天動地,響徹雲霄……
第五章出走的愛人
女人的苦難從失去美貌的時候開始。
這是沒有結束的苦難因為失去的美貌無法換回,這種財富不能重新創造。
一個沒有美貌、婚姻、子女和愛的女人,就算擁有黃金萬兩,而其實是一無所有。
17
“童漢,我要走了。”宋小媛打電話說。
我雖然看不見她,但是我能想象得到她半躺在床上,一手拿著話筒,而另一手必定端著杯子——杯子裏倘若沒有酒,她就會嘮叨個不停。但倘若杯子裏有酒,她的話則顯得短促,因為她要喝酒,就得長話短說,像現在一樣。
“是嗎?”我漫不經心地說。
“我真的走了。”她強調說。她又喝一口酒,我想。
“去哪?”我說。
“無極之地。”她崩出這麼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來。
我一愣:“什麼意思?”
“就是永遠走下去的意思,或者說沒有盡頭的意思。”
“為什麼要走這條路?”我說。
“因為我的朋友走的就是這條路。”她說。想必她又喝了一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