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1 / 3)

縣政府雖明文規定正月初八上班,但是行政機關不同於學校等業務單位,上了班就立即進入正規程序。它們不知何時形成了約定俗成的陳規陋習,隻有過罷了元宵節才算過完了年。因而,整月十五前這幾天,沒有具體的工作任務,大家說是來上班,其實無非在單位裏串串崗聊聊天,聊到快下班,開始三五成群地湊酒場,今天你請我,明天我請你,天天頓頓有飯局。

我起初也想抓著請客的主動權,田主任打擺說,你先別著急,請誰不請誰可不是個小問題。誰若請你了你就去,等到鼓終鑼罷時,你回請下所有請過你的人,這樣,你既請了客,又不得罪人。他這一招果真靈驗,結果最後我落了個好人緣,不像有些同誌費了鹽瞎了醬,花錢請了客,背後又落人怨。

正月底,縣委、政府在電影院召開了全縣工作會,這次會議帶給我一個大驚喜,縣裏對去年推選的後備幹部,除了極個別單位的班子成員人數不足予以提撥補充外,絕大多數的後備幹部都沒提,司法局的四個後備指標也全吹了灰。這樣,我們又處在了同一的起跑線。我這時就像剛輸掉了一場關鍵的體育賽,突然間聽到裁判員發出了本場比賽無效,重新再比的好消息,心裏甜得像喝了蜜,喜悅之情暴露無遺,惹得錢書剛好幾天對我不搭不理。

今年真是開門大吉,第五天上午,田主任又告訴我一個特大喜訊,由於他的不懈努力,頑強爭取,我的入黨申請終於被黨組織審批下來,他讓我下午去一趟縣直黨委,他們需要給本人談談話,詢問些問題。我問田主任他們的問題難不難,田主任說那不過是必走的程序,問答著很容易。

三點鍾,我來到縣委三樓的縣直黨委辦公室,一位年輕男同誌正提著一個大鋁壺往茶瓶裏順開水。我向他做了自我介紹,說明了來意。他把我領進一間房門的左上角上插著一副寫著“副書記室”牌子的屋子,對正靠在竹藤椅上打嗑睡的大胖子喊了一聲:“牛書記,有人找。”大胖子驀地打了個寒噤,睜開惺鬆的眼睛,定定神,穩定住情緒。我忙開口重複了一遍剛才對那個年輕人講過的話語。這時,我的心“突突”地跳動不止,一來他馬上就要提出問題,二來他的相貌酷似我曾看過的一本小說裏描寫的一位殺人不眨眼的軍統局高級特務。他黑黝黝的胖臉膛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寬寬的腦門賊亮賊亮的,兩對小小的老鼠眼藏在鏡片後麵不停地滾動著閃閃發光,不笑時麵部僵硬,笑起來呲牙咧嘴,陰森恐怖。

他眼斜了斜旁邊的長沙發,然後向那位年輕同誌擺了擺手。我小心謹慎地坐下來,不再正麵對著他,內心稍稍安定了些。他“嘿嘿”笑了兩聲,露出四顆香煙熏得黃黃的大門牙,發問道:“你申請入黨的目的是什麼?”

我遲疑了一下,當然不能說出諸如升官發財,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之類的話。而大著膽子用小學一年級的常識回答他:“因為我熱愛共產黨,隻有共產黨才能救中國!”

他很滿意地點了點頭。繼續問:“共產黨是何時何地成立的呀?”

“於1921年在上海地區一個湖裏的小船上成立的。”我信心十足地用小學四年級的知識回答他。

“對!對!”他連連點頭稱讚說,又隨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本紅塑料皮黨章打開瞧了兩眼,“請你說說我們黨的性質是什麼?”

這個問題並不難答,可我卻猛地哢了殼。我略加思索,一字一句地用初中生的知識回答說:“共產黨是工人階級的先鋒隊,是我國社會主義事業的領導核心……”。

“不錯!不錯!”盡管我回答得不很完整,但他還是很高興地表揚了我。

“我最後再問你一個大問題。”他提高了嗓門:“你成為一名光榮的共產黨員後,最終的目標是什麼?”

我以為是多麼大的難題,一聽原來這麼稀鬆平常,不假思索地拍著胸脯大聲說:“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身唄!”我信口掂來高中生寫作文的常用語。

“好!說的好!有理想,有抱負。”他讚不絕口地誇獎說。

這時候,我既暗自慶幸又大失所望。慶幸的是自己總算過了這一關,失望的是自己四年本科的知識還沒派上用場,談話便已草草地結束收場。

拿到了黨票,未必有官可做,可若拿不到黨票,你基本上無官可做。雖然國家偶爾也會選撥些非黨人員擔任政府官員,但那是特殊例外,並且,除非是在少數民族地區,非黨人員隻能永遠擔任個副職,而望正職興歎。因而,黨票無異於仕途上的一塊敲門磚頭,我既得到了這塊“磚頭”,就不愁引不來官職這塊“玉石”。

整個晚飯時間裏,小華無比幸福地和我一起分享著快樂,我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如此地開心過了,我們這頓晚餐吃得津津有味十分香甜。

飯後,我對小華說,看看劉超去。她聽後睛朗朗的臉色倏時布滿了陰雲,可是看我態度堅決,也沒強行阻攔,隻是無言地轉給我一個脊背表示抗議。女人嘛,頭發長,見識短,不能跟她們一個樣子。我心裏裝著這塊引“玉”的“磚頭”,興致勃勃地去劉超家裏。年前年後,我日日夜夜在宦海裏沉沉浮浮,滿肚子的苦水一直無機會向老友吐出。自從我踏上了仕途,劉超幾乎沒有主動找過我閑聊,我了解他的性情,缺乏共同語言的拍話隻會令他痛苦難受。

踏進劉超家門,隻見他正與一位二十出頭的男子促膝攀談,沙發前的茶幾上放著幾張小報和一本雜誌。劉超似乎對我的到來深感意外,他高高興興地為我們作了相互介紹。原來那個年輕人名叫郭壯,是他妻子的表弟,今年二十三了,去年大學畢業後,分在縣二高中擔任政治教員。郭壯身材削瘦,長頭發,尖下巴,戴著一副舊式的寬邊近視鏡,嘴角微微上翹,開口一笑給人一種傲慢無禮的感覺。他剛才給我打招呼時站了起來,比我這一米七五的個子還高出去半個頭,他的身量肯定在一米八以上。

我倆寒暄了幾句,我發現他神色傲慢,目中無人,便轉過臉去,問劉超近來的創作成果。劉超指了指桌子上的報刊,笑了笑說:“也算小有收獲吧。”我從桌子上拿起報刊略做瀏覽,市報上刊登了他的兩首短詩,另一本省級文學期刊上刊登了他的一組長詩。我打趣說:“你這回發了個小財吧?”他笑答:“發財?指望這些東西發財,做夢去吧。”

“發財算個屁!在精神上有所追求才是正事。”郭壯出言不遜,頂撞我說。

想到他是劉超的親戚,我白了他一眼,忍著沒言語。他可能看出了我的鄙夷神色,接著又撇了撇嘴說:“我最討厭當今一些人張口金錢閉口權力的,好像離了這兩樣,人就不能活了似的。”

我偷偷瞧了瞧劉超,他也意識到了郭壯對我的無禮之舉,忙陪笑解釋說:“王堅我倆愛開玩笑,我們在一起總沒個正經。”

我生平第一次遇見如此無禮之人,尖刻的報複話在舌尖上打了幾個轉,終於又咽了回去。看著劉超的麵,我強忍住了滿腔的怒氣,隻是不再搭他的話茬。過了一會兒,郭壯可能從我與劉超的談話中觀察到我並非等閑之輩,便改變了初時的態度和語氣,再三地向我伸出了“橄欖枝”,可我就是裝聾賣傻地不予理會。劉超覺察到了我對郭壯的冷淡和敵意,為了緩和下氣氛,冷不丁地將了我一軍:

“你看我這表弟,人長得怎樣?”

“好!好!一表人才嘛。”我隻好違心地回答。

“你在行政上接觸的人多,給操個心,幫他找一個合適的對象。我表弟是個大學生,又一米八二的個頭,條件可好啦。”劉超誇讚完畢,郭壯靠在沙發上的身子往前傾了傾,直了直,仿佛向我證明他一米八二的個頭一點也不摻假似的。

我若是繼續對他一言不語,就要傷及劉超我倆的情誼。於是我順著杆子,不冷不熱地問他說:“那你想找一個啥條件的?”

“咱能要求人家啥條件!隻要人身體、心理健康,沒疾病就行。”他這句話說得倒挺謙虛。

“你說得具體點,什麼樣算身體、心理健康,沒疾病呀?”他莫明其妙的回答引發了我的好奇。

“先說身體健康吧,至少不聾不啞不瘸不瞎,身高一米六七以上吧。”

“我當然不會給你介紹一個殘疾人了,難道身高低於一米六七的也算身體不健康?”

“那當然了,你沒聽人說過,女的不高不低,一米六七。低於一米六七的都屬於乙級殘廢,殘廢的人能算身體健康嗎?”

“你說的這個身高標準不大好遇。那什麼樣算是心理健康呢?”我冷言問他。他或許不知道小華僅僅一米六一的個子,才口出狂言的,不知者不為怪嘛,我原諒了他。

“不癡不傻,心底善良,溫柔體貼,不能是個女黨員吧。”

我聽到這兒,肺都快氣炸了,恨不得上去扇他一個大嘴巴。他即使不知道小華也是個女黨員,至少也該想想我的工作身份,極有可能是個黨員吧。噎得我無話可說。

劉超連忙為我圓場說:“王堅,你再好好地想一想,認得的人中有沒有這樣條件的。”

“現在我還沒想起來。”我沒好氣地回答說。

我直想拂袖而去,但我最終還是抑製住了自己的情緒,又勉強呆了四、五分鍾,裝出突然想起了一個關鍵事情,需要立即辦理。劉超一直把我送到家屬院大門口,不住地道歉解釋說:“我表弟這人才出學校大門不久,年輕幼稚,有點清高自負,說話口沒遮攔,我也拿他沒有辦法,你多包涵些,別給他一般見識。”

小華瞧我神情沮喪垂頭喪氣地回到家裏,好像抓著了我什麼犯罪把柄似的怒氣衝衝地說:“我不讓你去吧,你非要去,我知道他那狗嘴裏是吐不出象牙來的。”她以為我鬱鬱不樂,一定是我入黨的事受到了劉超的奚落。

盡管我對她的主觀臆斷極其氣憤,但我此時不想與她辨駁解釋,以免引發一場新的爭執,我們的和平日子來之不易,我不能一時衝動把它毀在這件好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