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七月,“我行我宿”給我的諢號叫做“假背包客”,因為我每次出行都不帶帳篷、不帶清水、不帶鍋子、不帶……基本就是個甩手掌櫃。
“跟你說清楚啊,自己不帶帳篷,你得和DNA跟我一起睡在帳篷裏。”
“沒有關係。”我背起自己輕鬆的小背包,“我不把你們當成男人看。”
“我行我宿”是我們這一趟徒步祁連山的帶頭大哥。用他老婆的話說起來,男人最費錢的三大嗜好:吸毒、攝影、極限運動,他已經占了兩樣了。
DNA看著我笑,他是一個理平頭的帥哥,據說,他背上那個山一樣高大的背包裏麵裝著十幾斤純淨水。我和“我行我宿”從網絡上將他拐來,見他人憨厚,讓他成為了我們的“人驢”。
其實我們都是“驢友”。
平時老死不相往來,到了旅遊的日子,不用招呼就會打電話:“上哪兒‘驢’去?”
乘飛機到了蘭州,吃了一碗豔細豔細的拉麵,連夜坐上火車,經過了張掖、酒泉,看了日落大漠的壯觀,我們結結實實地踏在了甘西的土地上。
然後,就是攤開地圖,沿著別的驢友走過的足跡,一步步丈量過去,翻越祁連山。
走路的日子挺枯燥,我們遠看像蝸牛,近看像搬家公司的。碩大的背包就算是空的,也要好幾十斤重。
好在,路上總有誌同道合的人會遇上,一看彼此的裝備,互相笑一笑,就又是新的朋友了。
一個帶著耐克頭套的女孩,把自己的頭發燙得跟個老玉米似的:“你這麼小個包?”鼻子眼裏充滿了鄙夷,她自己的背包是女號的GUSTO。
在我們這一行,女生是不流行得到照顧的。長途跋涉,需要的是團隊精神與個人意誌的同時夠強夠硬。我很沒麵子,訕訕:“到了山裏,租一個當地人。”挽回麵子般說:“叫阿滿,網上都打聽好了。”
“我行我宿”走過來:“她叫‘假背包客’,從來沒有爭氣過。”女孩也笑了,蠟黃的頭發下,雪白的牙齒分外燦爛:“我叫上官小魚,這一個是CCFLY,那個叫做基石。”也是兩男一女的搭配。
“哦。”我們三個同時哦了一聲,沒有下文,自動開路。
六個人組成一個小小的分隊,每個人之間保持十五米左右的距離,看得見前麵也看得見後麵。
我們的第一站叫做望山村,我們在山村裏尋找合適的向導兼人驢,很快就找到了一個住在老山廟旁的獵戶人家。
“等到明天吧,我爹正在熬鷹,今天是要緊時間。”那望山村的阿滿長著一顆圓圓的黑腦袋,十五歲,早輟學了,精瘦幹練。網上的驢友介紹過他,別看人小,帶路背東西很有力氣,說話也幹淨利索。
“好,住一宿再走。”大家都把自己的行李放下來,CCFLY、基石和上官小魚到灶間去看看那柴灶,開始準備做飯了。
“熬鷹?”“我行我宿”問,“在哪裏?”
“山上。”阿滿說,“你們別去,山鷹孤傲,見了人會氣死的。”
“我行我宿”和DNA,還有我,互相看了一眼:熬鷹。
熬鷹,是對一隻剛成年蒼鷹從肉體到心靈的徹底殘害。一個高傲的、自由的靈魂,經過了一番徒勞的掙紮以後,最終屈服於獵人,成為獵人逐兔叨雀的馴服工具。
“又一個靈魂要失去自由了。”“我行我宿”走到床邊,“七月,你跟小魚一起睡那邊。”
=============
傍晚來到祁連山的山村中,大山並不靜謐。
大約這些蟲草花鳥,隻有在這樣一個季節裏才能夠盡情釋放自己的聲息,所以,即使到了夜晚,萬草叢中,蟲兒鳴唱不止;我仿佛能夠聽到山花爛漫開放的噗噗聲;還能夠聽到天空浮雲飄動的聲音……
小魚已經睡熟了,她是一個標準的“驢女孩”,倒頭就睡,睡醒就走。
我在木門輕聲的咿紮聲中走出了小院落,DNA也在門口。彼此對望一眼,很有默契地放慢腳步,向門口走過去。
走出很遠才說話,我問:“你知道熬鷹的地方嗎?”
“知道。”DNA說,“他們這老山廟背後的空地上。”
“去看看。”我很高興,也有一點激動。我曾經在天山的天池邊見過翱翔的雄鷹,為了能夠拍攝下它在天山原始森林上循著氣流盤旋而上的驕然身影,我的相機捕捉得很辛苦。
把這樣強大的靈魂馴服,讓它在肩頭徘徊,聽從你的驅策,這該是多麼令人自豪的感覺啊。
老山廟是一棟搖搖欲墜的老屋,牆壁已經暗淡得反射不出月亮的光彩。我們繞過老山廟,一叢密密麻麻的樹林擋住了我們的視線。
我和DNA同時收斂起自己的聲息,我們還不知道熬鷹的具體地點。
“你們想幹什麼?”一個孩子的聲音傳來,我們看到阿滿叉著腿站在我們麵前。
“我們……”我和DNA的意圖再明顯不過了,連撒謊都找不到理由。
正在僵持,我和DNA的目光落到了阿滿的身後,阿滿不禁回頭一看。
一個很奇怪的人在阿滿的身後,向著小樹林走去。
這是一個女子。
她的全身,包裹在一塊長長的黑巾中,黑巾的邊緣反射著月亮的色彩……看了很久我才看出來,這是一綹銀白色的長發。
頭發如此雪白,她應該很老了吧?
可是從後麵看,她走路的姿勢年輕而富有彈性,看不出半絲蒼老的模樣。也許,她也是遊客,將頭發染成最淡的亞麻色?由於這裏是旅遊區,並不是像我們想象的那樣落後,常常能夠見到非常時髦的人。
那女子感覺到了我們的窺視,站住回過頭。
好似月光拂過人麵,我和DNA看著她——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的眼睛,仿佛穿越了多少歲月,沉澱了多少過去,煙雲積攢,紅塵掠過。唯有雙眸裏的微笑,是亙古般的平靜。
阿滿的臉上露出笑容問她:“山神姐姐,那隻鷹不能做獵鷹?”
山神?
她沒有對阿滿奇怪的稱謂表示訝異,隻是繼續笑盈盈地望著我們,長而優雅的脖頸,美好地輕輕一點:“是。”
阿滿更快樂了:“我早跟阿爹說了,那隻鷹特別倔……”
女子笑著伸出右手對阿滿說:“來吧,我們去放了它。”
阿滿走上去,挽住她的手。
我們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她向前走,黑色的頭巾無法將她的長發完全掩住,有潔白如銀光一般的長發露出來。我看到她的左手是一段斷鐵,閃爍著曆經歲月的青色鏽斑。
我們走進了小樹林,空地上傳來鐵鏈拖動的聲音。祁連山的圓月在樹林的上空結起一個乳白色的光幕,月光如清水一般透明,我看到了那隻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