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國宣光八年,浙江杭州.
海棠和夏言在路邊的茶棚歇腳,海棠的麵具遮住了絕世容顏,夏言則作少年打扮,如同普通的鄉紳家的兄弟。
茶棚裏人聲鼎沸,市井百姓們竊竊私語地議論著首輔案的“隱情”。
“當今聖上本是三皇子,二皇子早夭,十年前太子被刺客所弑才得以登上皇位,太子之死,另有內情。此事當年身為三皇子老師的夏崇首輔所知甚詳,聖上為滅口,才要把夏家趕盡殺絕。真狠心啊,對自己老師下手也夠絕的。”
“夏首輔也真是,有燕以來,蘇黨,浙黨,楚黨,拉幫結派,夏首輔本是金陵人,卻從不結黨,這種時候都沒有人替他說上句話。”
“安國公倒是夏首輔的金蘭兄弟,偏偏也是權臣之首,皇帝不放心的緊。”
“不過聽說夏首輔抄家抄出的寶貝一箱一箱的,拉了十二車~我們大燕的俸祿那麼少,這都哪來的啊?”
聽到這一句,夏言皺了下眉頭,前麵那幾句輿論還是站在爹這一邊的,到後麵說到抄家的事情,群情激憤,都大罵貪官,權奸。
人,永遠是記壞不記好的,說的人說的繪聲繪色吐沫星子橫飛,聽的人表示抄家抄的大快人心。
沒有爹上上下下迎來送往把關係打點好,大旱的時候官倉怎麼那麼順利地就打開了?出兵打蒙古人,征兵、軍糧一係列準備怎麼能那麼迅速?
京官不比地方官,可以踢斛尖、收銀耗,盡情魚肉百姓,爹不過是收了禮再把收的禮送出去。
收禮要辦不能辦的事情,那禮是斷然不能收的,收禮要辦可以辦的事情,那禮不收的話送禮的人也不心安。
爹為大燕做了那麼多的事情,可大燕的百姓隻聽聞那不知是否真實的抄家抄出的錢財,便給爹定了性,貪官,權奸。
爹,您要知道,是否心寒。
海棠看夏言一語不發臉色越來越差,知道她是被觸動了傷心事,正心煩著,便想起身帶她到客棧歇息。
忽然身邊一個青衫男子在茶棚之中站起朗聲說到:“各位,在下和夏首輔有過一麵之緣,夏首輔為人正直,並非各位所說的貪官,權奸!”
夏言驚愕地看向那個說話的男子,一襲不怎麼新但很幹淨的青底墨竹紋長衫,年紀大約弱冠,明明是未經風霜的臉,眼神和嘴角的輪廓卻堅毅而剛硬。
不認識,這人顯然不是什麼有名望的京官,也不是爹的門生,但此時此刻,在爹被天下人非議的時候,他站出來,為爹說話。
一股暖流流過夏言的心裏,夏言也站起,對著那個男子說:“兄台所言恰合秋某心中所想,可否賞臉喝個酒?”
那青衫男子也很是幹脆地坐到了海棠、夏言這一桌。海棠要了幾個下酒菜,點了壺竹葉青,夏言幫那男子斟上。
“敢問兄台名號?”夏言問道,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個男子。他隻帶了兩個小書童,扛著一箱行李,像是在趕路。
“在下楚謙,表字伯越。”
“在下秋言,這位是家兄秋棠。秋言好奇,楚兄弟如何見到夏首輔的?”
楚謙不太自然地一笑:“說來慚愧,我十六歲中的舉人,年少輕狂,進京趕考,認為進士如探囊取物,結果那年是夏首輔主考,我名落孫山。十九歲,我再次進京趕考,仍舊名落孫山。二十二歲,我終於中了二甲第十二名,當了庶吉士,這時夏首輔找到我,告訴我,我將會是濟世之臣。他看到我十六歲時候的卷子時,就驚歎文風雄奇,是經世治用的人才,但他見過無數少年子弟誌得意滿後來不思進取的例子,便作主讓我連落了兩次榜,最後給我個二甲十二名,去一去我的傲氣。”
楚謙說起夏崇的時候,一臉肅然敬佩。一般考官見到絕佳的奇文,定會點中,這是責任所在,然而也有拉幫結夥的作用。被點中的人便是點中卷子考官的門生,朝廷上,也是互相扶持。可是爹沒有,不是因為不想,實在是用心良苦。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海棠問道:“伯越既是庶吉士出身,本應留在金陵,為何到杭州來?”
“夏首輔被關進詔獄,秋後問斬。家眷男子充軍,女子罰入教坊司為奴。朝廷言官義憤,我和言官一同上書,請聖上三思,夏首輔於社稷有功,不當如此,通敵叛國,私吞國庫,定是有人栽贓嫁禍。不過上書的大臣或謫或遷,或充軍,或流放。我被降為嘉興知縣。”
說這句話的時候,楚謙很是平靜,沒有抱怨,沒有悲喜,波瀾不驚的眼神淡淡地訴說著,我隻是做了應該做的,無可後悔。
“伯越,在下敬你一杯!”夏言心中激蕩,爹,你當年果然沒有看錯,這個男子是個有擔當的男兒,加以時日磨練,必成大器。
一壺竹葉青喝了幹淨,楚謙和夏言辭別,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麵,楚謙沒有記住這個鄉紳打扮的少年,而夏言卻深深記住了楚謙。然後楚謙去嘉興上任,夏言去玄門總舵避風頭,距離他們二人再次相見還有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