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的天性是飛翔。在高高的藍天之上,在煙波浩渺的江河湖海之上,在曲線優美的山脊之上……鳥兒不遠千裏萬裏地自由飛翔著。
同時,鳥兒是最具靈性的。“倦鳥而知返”,“笨鳥先飛”,“窮秋南去春北歸”。
被我稱作第二故鄉的天台山,有一片莽莽蒼蒼的大森林。山下,終年不斷走著一道清澈的溪流。聽不到水波的喧鬧,也看不見壯觀的水勢,就那麼悠悠閑閑不急不忙地流淌著。在地勢低窪的山穀間,還形成了一個又一個的深潭,潭水下泄,彙入溪澗,然後流淌,流淌。
秋天的時候,溪流變得更加潺湲。闊大的水麵如同深碧的顏料一樣透徹清澄,水波閃爍著點點光斑……
這個時候,數以萬計的大雁從山那邊,從樹林間,從遙遠的天際,一隻銜接一隻,一群簇擁一群,掠過闊大的水麵,鋪天蓋地似的飛過來了!大雁們扇動著翅膀,拍打著晚霞,激濺著水花,然後亦飛亦落於清溪。壯觀的場麵,真應得王勃的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在我的記憶中,還有那亦近亦遠、亦斷亦續的群雁飛鳴之聲,猶如九天飄散的音樂,如慕如訴如歌,充斥於天地之間,這一切讓人怦然而肅然。盡管時間好像流水一樣地流過了三十年,可是那雁鳴的餘音嫋嫋,至今不絕如縷於我的耳際。
一條清溪,優美地流了千年、百年。現在,它還那樣地流淌著嗎?群雁飛落清溪的場麵還那樣壯觀嗎?
故鄉相逢,又是在秋日西風夕陽送別的時候。
可是,沒有看見天邊的幾行雁字,也沒有聽到一聲隱約的雁叫。還是兒子在上小學的時候,他一邊朗誦著“秋天到,雁成行”的兒歌,一邊奇怪地問我:“爸爸,大雁怎麼還不飛來呢?”是啊!是啊!我們已經很長久沒有見到春去秋歸的大雁了。“衡陽雁去無留意”,“雁不到,書成誰與”等一類的詩句,空留於發黃的書頁間和我們無奈的歎息中。而對孩子來說,一生都在遠離自然的環境中進行,聽不見鳥鳴,而隻在書本上隔膜地讀到關於大雁的故事,他們的生命將會是一種多麼孤獨與貧瘠的情景呢?他們多麼想看見那從天外飛來的雁陣,一會兒排成“一”字,一會兒又排成“人”字,扇動著優美的翅膀,從眼前飛過。然後,興高采烈地吹著口哨,也像鳥一樣飛進課堂……
可是,對於同樣有著記憶的大雁來說,同樣有著自己的苦惱與孤寂。
也許它們早已厭倦了這古老的村莊一變而為鬧市的喧囂,以及這喧囂所裹挾著的孤寂?
也許它們被獵人無情的子彈擊中,跌落於蘆葦叢中或陷身於沙灘沼澤?
然而,生態學原理卻揭示著另一個更為嚴酷的事實:溪岸兩邊茂密的闊葉林帶幾乎在一夜之間被砍伐殆盡,隻有幾株形影相吊的蘆葦在蕭瑟的秋風中低吟,再加上上遊水源的枯竭,昔日闊大無比的溪流早已被亂石荒沙擠成一條細細的狹長的水痕。沒有了那片樹林的嫩葉、細根、果子,無異於斷絕了它們的食糧。
大雁是有靈性的,它隻能選擇適宜於它生存的環境;同時,大雁也是無法改變它的天性——飛翔,它們原是自由鳥兒,為了生命的自由和自由的生命,遠遠地避開人群,飛走,遠遠地飛走,甚至不願回來。
自由的鳥兒選擇自由地飛翔。從此,它在我們的視野中悄然消失了。
不知道,是出於懷舊還是一種憑吊,在昔日清溪落雁的舊址上建了一座名曰“落雁公園”的建築。在它的周圍又星羅棋布著一座座高高的群樓。在群樓之上憑窗遙望清溪的居民們,在夕陽餘暉之中,能夠看見群雁與落霞齊飛的情景嗎?
藍天空曠,沒有大雁飛過。
天空寂寞,人也寂寞。
很喜歡一句話:每一片新田地的誕生,其代價都是一片森林的消失和一群動物的離去。我想,這並不是假話。人類在不斷進化,進化的目的自然是變得更加文明,這本無可厚非。但事實卻是,我們在變得文明的同時,也變得更加野蠻,野蠻的與其他生靈爭奪生存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