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到林蔭路的盡頭已經出現,前邊就是草原,那就必須數一數左邊的山毛櫸。有經驗的眼睛可以發現第八棵和第九棵山毛櫸之間原先有過一條小徑,如今卻已經荒廢。這條小徑象蛇似的蜿蜒到一座小禮拜堂去,在那附近可以找到水。茨威布希知道有這樣一條小徑。他數到第八棵山毛櫸就往左拐彎。伊爾卡跟在他後麵走。他們得穿過密密層層的牛蒡、野麻、鼠芹、蕁麻。蕁麻無情地刺痛他們的胳膊、脖子和麵頰,野麻和鼠芹難聞的氣味弄得他們透不出氣來。茨威布希和伊爾卡的肩膀上粘滿蜘蛛網。蜘蛛網上有些小蜘蛛在爬,大蒼蠅和蚱蜢已經落網。大蜘蛛不習慣地saltomortale(意大利語:翻跟頭),從他們肩膀上跌到草地上。我們這兩位行人不得不攪擾成千個生命的安寧。
小禮拜堂矗立在林間空地上,那兒生滿高高的青草,離林蔭路有一刻鍾的路程。小禮拜堂怯生生地聳立在青草之上,牆上的灰泥已經脫落,生滿青苔、濱藜和長春藤。它那光滑的圓錐形房頂被太陽曬成棕紅色,上邊立著高高的銅十字架。
十字架對茨威布希來說,往往成為指路的星標。
“如果小溪幹了,”茨威布希說,“那麼命運的禮物就比伯爵夫人送給我們的禮物還要糟得多。我的五髒幹得象牛皮紙一樣了。”
然而小溪沒有幹涸。茨威布希和伊爾卡往小禮拜堂那邊走去,隨手拂掉他們肩膀上的蜘蛛,這時候就有一股清涼的水汽迎麵撲來,並且傳來潺潺的水聲。茨威布希暢快地微笑著,把豎琴和小提琴放在小禮拜堂的台階上,趕緊繞著小禮拜堂走動,兩條短腿急忙地邁步,象是在畫螺線。
“有流水的聲音了,不過,見鬼,它在哪一邊呢?”他大笑著說。“小溪啊,你在哪兒?往哪兒走才能找到你啊?哎,荒唐的記性!我,小溪啊,在你那兒喝過兩次水,不料我這個忘恩負義的人忘記你在哪兒了!我看我跟一般的俗人差不多!我們什麼也不會忘記,隻會忘記我們的恩人!哎,人啊!哈哈”
伊爾卡的聽覺比較敏銳,要不是她那年老而且依她看來有病的父親剛才受過一場可怕的淩辱,她倒能聽出來小溪在哪一邊汩汩地響。現在她卻心不在焉地跟著她那不住邁步的父親走,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不理會。她顧不上疲勞,也顧不上口渴。強烈的、年輕的、正義的憤怒壓倒了一切。她一麵走,一麵瞧著地下,咬著上嘴唇。
茨威布希有一隻耳朵發聾,他繞來繞去,最後才算走到一個地方,可以清楚地聽見湍急的流水聲,腳下的土地也顯得柔軟而潮濕。
“小溪一定就在椴樹下麵!”茨威布希說。“就在那兒,那棵孤零零的椴樹!不過另外還有兩棵,都到哪兒去了?我十年前在這兒喝水,椴樹一共有三棵嘛。必是讓人家砍掉了!可憐的小椴樹啊!不知什麼人要用它們。喏,我們要找的小溪也找到了。你好!伊爾卡,我們來為你的健康幹一杯吧!”
茨威布希跪下去,把帽子丟在一旁,把撲滿塵土的臉送到清涼、發亮的水麵上去。伊爾卡心不在焉地彎下一條腿,照她父親的樣子做。茨威布希把嘴和眼睛都浸到水裏,不住喝水。他在水麵上看見他那血跡斑斑的臉容。他瞧著他的瘀傷和青腫,準備說幾句恰如其分的俏皮話。可是等到他在鏡子般的水麵上看見他臉旁那張伊爾卡的臉,他的俏皮話就飛出腦子,喝進嘴裏的水也吐出來了。他不再喝水,抬起頭來。
“伊爾卡!”他皺起眉頭說。“聽見了嗎,姑娘?不要這麼齜牙咧嘴的!你又不是狗!我不喜歡這樣!不要傻裏傻氣的!”
伊爾卡抬起頭來,用濕潤的手心摩挲額頭。
“我不喜歡這樣!”茨威布希繼續說。“你丟開這種愚蠢的習慣吧:一點點小事就齜牙咧嘴!你得放聰明些!何必生氣呢?你的臉色白得象死人一樣,而且你在發抖!你瞧著吧,傻孩子,等你活活地氣死,你就明白了!不要這樣!算了吧!
”
“我辦不到。誰也沒有權利打你的臉,茨威布希爸爸。誰也不行!”
“是嗎?莫非我自己就不知道?你就是不說,我也知道嘛!打臉也罷,打背也罷,打肚子也罷,一概不對。可是你要怎麼樣呢?”
伊爾卡又用手心摩挲額頭,小聲說:“我要任何人都不敢打你。我要我要找她報仇。”
茨威布希吹了聲口哨,彎下腰,湊近溪水,開始洗臉。他洗完臉,用手抹幹,說:“胡鬧,伊爾卡!你要是還沒喝夠水,就再喝點,然後我們就去取我們的樂器。糊塗話也說得夠了!”
茨威布希攙著伊爾卡的胳膊,把她扶起來。然後他摩挲著肚子,往小禮拜堂走去。
“我們與其生悶氣,還不如去看看小禮拜堂的好!”茨威布希提議道。
茨威布希和伊爾卡走到小禮拜堂跟前,看見許多綠色和灰色的壁虎紛紛鑽進牆縫裏和草叢中。小禮拜堂的門上扣著生鏽的鐵鉤,釘著木板,封得嚴實。大門上方有一塊光滑的木板,上麵釘著銅鑄的字。不消說,那是拉丁文。茨威布希讀了一遍,然後翻譯給伊爾卡聽:“福蘭齊斯克·戈爾達烏根——一八零六年。過往的行人啊,你們祈禱吧,求神聖的天使保護他的靈魂長住天國!”兩個窗子的玻璃都打碎了。玻璃的碎片嵌在半朽的窗框裏,射出虹一般的光彩。第三個窗子被一束大麥秸堵祝那些窗子都布滿蜘蛛網和塵土。
“福蘭齊斯克·戈爾達烏根!”茨威布希對著窗口叫道。
“戈爾達烏根!”回聲接應道。
“福蘭齊斯克·戈爾達烏根就是現在的伯爵的叔祖,”茨威布希對伊爾卡說。“一八零六年,他赴幽會回來,就在這個地方被年老的侍從打死了,那個侍從是為他的女兒報仇。有些人是這樣說的,不過另外一些人卻說,他是跟他外甥為一個姑娘打架而被打死的。不管怎樣,反正侍從就在此地受絞刑。神誡說‘不可殺人’(據基督教傳說,神為人立下十誡,其中第六誡是“不可殺人”,見《舊約·出埃及記》),然而在戈爾達烏根家裏,樹林裏,園子裏,誰也不理會神誡。你往窗子裏看一眼,伊爾卡。你看見聖徒福蘭齊斯克嗎?臉黃得發綠,可怕得很。現在那張像已經模糊不清,不過從前卻可以看得很清楚,嚇得愚蠢的男人和婦女心驚肉跳。我至今都記得,當時那張臉前麵點著藍色長明燈,特別可怕。每逢我看著那張臉,我背上就一陣陣發涼。問題在於,我的姑娘,畫像的畫家沒有完成他的工作就逃跑了。他沒有畫完左眼,因此右眼顯得很奇特,使得我們的迷信的眼睛看著不舒服。臉也沒有畫完。用畫家的話來說,那張臉隻上了底色。畫家逃跑,是因為他愛上了伯爵夫人。這個怪人認為她是攻不破的堡壘。傻瓜!他隻要讓她明白他的心意,她就會撲過來摟住他的脖子。女人總是脆弱的。女人在問題牽涉到你不該知道的那種事情的時候是不會避開男人的,我純潔的孩子。”
茨威布希停住嘴,瞧著伊爾卡。伊爾卡沒聽他講話。她瞧著地下,嘴裏小聲念叨,手指頭不住動彈,仿佛跟自己討論什麼事。茨威布希吹了聲口哨,開始沉思。
“你聽我說,紅頭發姑娘!”他皺起眉頭說。“我不喜歡這樣!你又齜出牙來了!我們坐下來吧!”
茨威布希和伊爾卡就在小禮拜堂滾燙的台階上坐下。
“你的頭腦到哪兒去了,姑娘?”茨威布希瞧著女兒蒼白的臉,繼續說。“為什麼你不順著情理考慮事情呢?木頭打不成鋼,破布鑄不成銅鍾,老鼠也生不出天鵝。對一個在某種人家出生的女人,你就不能指望她會有什麼天使般的行動。她的祖輩和父輩都是狼,那麼她能違背自然規律,生來是隻羔羊嗎?她也是狼!從頭到腳都是狼!她既然是狼,就不能不幹出這種事來。此外你還能希望什麼呢?要教狼吃幹草,我們可辦不了。你得順著情理考慮事情嘛!她在娘家是蓋依連希特拉爾男爵小姐,那麼蓋依連希特拉爾家都是些什麼人?他們跟戈爾達烏根家的人一樣。頭一個蓋依連希特拉爾就是阿爾土爾·戈爾達烏根的私生子。他隻因為同戈爾達烏根家沾親,才在三十年戰爭時期取得男爵頭銜。後來戈爾達烏根家同蓋依連希特拉爾家聯姻,第二家的女兒嫁給第一家的兒子,等等。結果,這兩個家族不分彼此。那麼你要怎麼樣?莫非你指望,在戈爾達烏根打你的時候,蓋依連希特拉爾會跑過來吻你?哼,辦不到,我親愛的!隻有象你這樣不懂事的人,才會因為大自然給狼一口尖利的牙齒而生狼的氣。”
茨威布希沉默一下,繼續說:“從戈爾達烏根家的曆史就可以清楚地看出大自然在這兒是起重大作用的。頭一個戈爾達烏根在十字軍東征開始的時期出現。大家叫他‘金黃色眼睛的吸血鬼’。他的頭發和胡子黑得象煤一樣,可是眉毛和睫毛卻是淡黃色。由於大自然的這種捉弄,他才姓戈爾達烏根(“戈爾達烏根”譯成俄語,就是“金黃色眼睛”)。據史書上說,他那對金黃色眼睛裏除了閃耀著非凡的智力以外,還攙混著猞猁的狡猾和靈活以及饑餓的雪豹的凶殘。這人是在最壞的意義上的瘋狗。他喝人血就象我們喝水那麼隨便,他象猶大那樣肆無忌憚地收買人和出賣人。要他焚毀一個村子,比要我們吸一支雪茄煙便當得多。他點上一把火,就興致勃勃地觀看火焰。以戈特福利德·布裏昂斯基(布裏昂斯基(死於1100年),歐洲的大公,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領袖之一,於一零九九年攻克耶路撒冷)為首的勝利者正在耶穌墳旁做頭一次祈禱,他卻在耶路撒冷城郊奔馳不停,用長槍把伊斯蘭教徒的頭顱串在一起。就連在那個偉大的時刻,他也沒有改變本色!據文獻上說,他熱切地想去祈禱,然而瘋狗的本能卻引著他奔往另一個方向,一味殺人放火。這是可怕的反常,我親愛的!誰也不能認為,這個生著金黃色眼睛的人要為他的反常負責。人本身是不會弄得自己墮落到這樣可怕的卑鄙地步的,就象人不會想要手上生出第六個指頭一樣。這要由大自然負責。大自然給了他狼的腦子。這個金黃色眼睛的人生下來的兒子,隻有一點跟父親不同,就是沒生金黃色眼睛,反常卻照樣傳給他了。後來,孫子既有金黃色眼睛,又反常。依此類推。當前的伯爵沒有金黃色眼睛。去年他的兒子,一個小男孩,死掉了,他卻生著金黃色眼睛。這樣看來,金黃色眼睛是隔代相傳的,反常卻每一代都有。你看得明白,我親愛的,要戈爾達烏根家的人沒有狼的腦子,就象要他們不生金黃色眼睛一樣困難。好,那麼現在你自己來評斷吧,我親愛的,那個美人兒能夠不用鞭子抽我的嘴嗎?天性總占理性的上風,要她不這樣幹就不行!”
“你這全是胡說,爸爸!”伊爾卡頓一下腳,尖聲叫道。
“你胡說!打你的嘴,跟她的反常不相幹,跟她的天性不相幹!
這不關我們的事!你說這些話,不過是怕我生氣會傷身體罷了。可是我要給她點厲害看看!我我饒不了她!要是她欺負你,我倒饒了她,那就讓上帝懲罰我!”
“別人,不論是誰,倒可以這麼天不怕地不怕的,唯獨你這個小羊羔不能這樣!一隻小羊羔要充好漢去跟狼幹仗,無非是說空話罷了。我們還是不談這個的好!”
伊爾卡站起來把豎琴的皮帶掛在肩膀上,用下巴指指那條小徑。
“莫非你不想休息了?”父親問。
伊爾卡沒開口。茨威布希就站起來,把小提琴夾在胳肢窩底下,嗽了嗽喉嚨,邁步往林蔭路走去。他已經習慣於聽從伊爾卡的話了。
過一個鍾頭,他們已經勉強拖著疲乏的腿,在塵土飛揚而又炎熱的大道上行走。他們前麵,一帶青色的叢林和園子後邊,露出白色的鍾樓和匈牙利一個小城的市政府。左邊是戈爾達烏根家一個美麗的小村子,顯出花花綠綠的色彩。
“法院在哪兒?是在這兒還是在那兒?”伊爾卡指著那座城和那個村子問道。
“法院?嗯。法院是城裏也有,村子裏也有。城裏的法院,我的黃金般的孩子,審問城裏人;村子裏的呢,審問戈爾達烏根下邊的人。”伊爾卡停住腳,沉思一忽兒,就沿著通到村子的道路走去。
“到哪兒去?你去幹什麼?”茨威布希問。“你到那兒去幹什麼?求上帝保佑,你可別到莊稼漢那兒去!”
“我,茨威布希爸爸,要到審問戈爾達烏根的人的地方去。”
“這是何苦來?看在上帝麵上吧!你是個冒失鬼,我的寶貝兒!我們到城裏可以吃頓飯,喝點啤酒,可我們在這兒能幹點什麼呢?”
“幹什麼?很簡單!我要跟那個不要臉的女流氓打官司!”
“你真是個傻瓜,閨女!你瘋了!你完全喪失思考能力了,我的親人!再不然,也許你是說著玩的吧?”
“我不是說著玩的,爸爸!我甚至覺得奇怪:你自尊心很強,可是對這場侮辱怎麼會這樣滿不在乎呢?要是你高興,你自管到城裏去好了!我自己到法院去,要他們懲辦她!”
茨威布希看一眼伊爾卡的臉,聳了聳肩膀,跟著不聽話的女兒走去,嘴裏嘟嘟噥噥,不住做手勢,發出吹口哨的聲音。
“你是傻瓜,伊爾卡!”他們走過河上搭著的橋,他歎口氣說。“傻瓜!你要是不碰一鼻子灰走出村子,你就罵我禿頭鬼!請你原諒我說話難聽,閨女,老實說,你今天笨得象鮈魚一樣!”
他們走過橋,進了村子。街上連一個人影也沒有。大家都在忙地裏的活和園子裏的活。他們不得不在村子裏轉悠很久,東張西望,最後才算迎麵碰見一個老太婆,身材矮小,臉皮皺得象是幹癟的甜瓜皮。
“請容許我問一聲,”伊爾卡對老太婆說。“這兒的法官住在哪兒?”
“法官?我們這兒,姑娘,有三個法官,”老太婆回答說。
“這當中,有一個早已不審案子。他癱在床上有十年了。另一個現在不管審案子的事,當地主了。他娶了個有錢的女人,得了妻子陪嫁來的土地,現在哪裏還肯審案子?不過他也已經是老頭子了。他大約十五年前娶的親,就是我大兒子死的那一年,主啊,讓他的靈魂安息吧。”“那麼第三個呢?他住在哪兒?”
“第三個?第三個倒還在審案子。不過他也已經不中用了。這個小老頭!眼下他倒應該睡在墳墓裏,不該給人勸架。他住在您看見那道綠門廊嗎?看見嗎?喏,他就住在那兒。”茨威布希和伊爾卡向老太婆道過謝,往綠門廊那邊走去。
他們正趕上法官在家。他站在他家院子裏一棵枝葉茂密的老桑樹底下,舉起手杖把熟透的黑色桑葚打下來。他的嘴唇和下巴給染成紫一塊,藍一塊,紅一塊。他嘴裏塞滿桑葚。法官懶洋洋地嚼著,比嚼膩了反芻食物的公牛還要慢。
茨威布希脫掉帽子,對法官鞠躬。
“我冒昧打攪您老人家,想提出一個問題,”他說。“請問您是法官嗎?”
法官用眼睛打量這兩個不速之客,吞下他那些反芻食物,說:“我是法官,然而辦公時間隻限於吃中飯以前。”
“那麼您已經吃過中飯了?”
“嗯,是埃我兩點半鍾吃中飯。這一點你們應當知道。逢假日,我是一點半鍾吃中飯。”
“Plenusventernonstudetlibenter,(拉丁語:吃飽的肚子不喜歡學習)您老人家!
嘻嘻嘻。您說的是實話。不過,您老人家,沒有一條規則是沒有例外的!”
“我的規則就不然。在我們所談的這件事情上,我就不承認有例外。我一定要空著肚子才審案,老頭子,因為那時候我最不會生出婆婆媽媽的心腸。十年前我試過在中飯後審案。結果怎樣呢?你知道結果怎樣嗎,老頭子?我判的刑老是比平時輕一等。這樣辦事可不見得總是公平啊!不過,你身子胖得好比裝一百維德羅的桶子!你,大概,吃得很多吧?你馱著這麼些多餘的肉,就不嫌熱嗎?還有,這個姑娘是什麼人?”
“這,您老人家,是我閨女。她來找您是有事要請求您。”
“哦。是這樣。你走過來一點,美人兒!你要辦什麼事?”
伊爾卡走到法官跟前,用顫抖的聲音對他講了一遍在戈爾達烏根伯爵家院子裏發生的那件事。法官聽她講完,瞧了瞧茨威布希的嘴唇,微微一笑,問道:“那麼,美人兒,你要怎麼樣?”
“我希望您懲辦那個女人!”
“原來是這樣。好吧。遵命!我們馬上就把她關進監牢裏去。你聽著,老頭子,”法官轉過身來對茨威布希說。“你是在哪兒生下這個漂亮姑娘的:是在月亮上還是地球上?”
“在地球上,您老人家!月亮上是沒有女人的,您老人家,所以在那兒不大可能為產婦的健康幹一杯葡萄酒哩!”
“既是在地球上生下來的,為什麼她就不知道你們都是些什麼樣的傻瓜呀,先生們!哎,什麼樣的傻瓜呀!你們又是傻瓜,又是怪人!”
“為什麼呢?”伊爾卡問。
“大概因為你們沒有腦子。戈爾達烏根家供我吃,供我喝,我反倒去審判他們?!哈哈哈!戈爾達烏根家是伯爵,她呢,卻是茨岡的女兒,父親是個很差的小提琴手,由於小提琴拉得不好倒應該挨一頓鞭子才對!這些怪人!不,你們不是在地球上生下來的!況且,她會樂意跟你打官司嗎?我派人給她送傳票去,她就會在那上麵畫一張醜臉,勾出個大鼻子,把它往桌子底下一扔完事!再者,你的見證在哪兒呢?
那些工人嗎?你別癡心妄想了!他們可不是什麼百萬富翁,能夠丟下飯碗不要!哈哈哈!你居然要跟那樣的人打官司!怪人!不,你別說廢話了,美人兒!這件事惹得你慪氣,這是實在的,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你總不能把這個世界換個樣子嘛!”
“可是,那我怎麼辦呢?”
“你該給你父親一塊破布,讓他把嘴包紮起來。傷口一粘上蒼蠅,就可能得玻你該買醋酸鹽稀溶液,擦在他傷口上。我所能出的主意就隻有這些了。另外還要我給你出主意嗎,美人兒?行啊!那你就挽著胖爸爸的胳膊,離開此地。我看不慣傻瓜!你們應該躲開這個不公正的法官,免得我跟你們談話。”
“可是,那我怎麼辦呢?”伊爾卡絞著手指頭,又問道。
“嗯。你要我再出個主意?那就照辦!你得變成伯爵夫人,跟她一樣。那你才有充分的權利跟她打官司!充分的權利!哈哈哈!你變成伯爵夫人吧!我說的是實話!那時候你自管跟她打官司,愛怎麼打就怎麼打!誰也不會攔阻你,什麼東西也擋不住你!不過,再見!我沒有工夫閑扯了!你們躲開我。在你沒有變成伯爵夫人以前,我還有權利這麼不客氣地把你趕走,要你躲開我這脹飽的肚子和懶洋洋的舌頭!
去吧,老頭子!別忘了買點醋酸鹽稀溶液,擦在傷口上!”
法官轉過身去,動手打桑葚。茨威布希和伊爾卡走出院外,往橋頭走去。茨威布希本來想留在村子裏歇一下,可是又不願意違拗伊爾卡的心意辦事。他磨磨蹭蹭地跟著她走去,暗自咒罵饑餓害得他胃痛。饑餓妨礙他考慮事情。“我們,閨女,進城去嗎?”他問。
伊爾卡沒答話。他們走進一片屬於戈爾達烏根家農民的樹林,茨威布希問道:“你,伊爾卡,生氣了?我問你話,為什麼你不回答呢?”
伊爾卡沒答話,身子搖搖晃晃,兩手抱住頭。
“你怎麼了,閨女?”
他女兒停住腳,扭過臉來對著父親。那張臉變了樣,露出難看的、凶惡的笑容。牙齒象狗那樣齜出來。“看在上帝麵上,你到底怎麼了?”
伊爾卡舉起胳膊,把頭往後仰,嘴張大。一聲尖利的、發自肺腑的喊叫響遍了樹林。從遭到欺淩的父親的女兒那對天藍色眼睛裏,大顆的淚珠象泉水似的淌下來。伊爾卡又是哭又是笑。
“你怎麼了?怎麼能生這麼大的氣呀?”
茨威布希哭起來,開始吻女兒。
“難道可以這樣嗎?坐下,伊爾卡!看在上帝麵上,坐下吧!哎,你倒是坐下呀!”
茨威布希把兩隻冒汗的大手放在她顫動的肩膀上,往下按。
“你坐下!我們在樹蔭裏坐一忽兒,你定一定神!我們到這棵柳樹底下去!喏,這兒有一條小溪!你要喝水嗎?柳樹總是生在水旁邊的。有柳樹的地方,就應當找得著水!我們坐下吧!”
茨威布希把伊爾卡帶到柳樹跟前,叫她彎下腿,在草地上坐下。她哭得越來越厲害了。“得了,我的閨女!我們有權利這麼抱屈嗎?莫非我們就沒有侮辱過人?你能保證你父親從沒侮辱過人,侮辱了而又不受到懲罰?我也侮辱過人!今天我不過是遭到報應罷了。”
忽然響起了槍聲。一隻飛禽撞在樹枝上,沙沙響地拍動翅膀,從柳樹上掉下來,落在伊爾卡的圍裙上。那是一隻小雌鷹。一粒散彈打在它的眼睛上,另一粒打碎了它的嘴。“你看,我親愛的!這隻鳥的死亡使得大自然受到很大的侮辱。這種侮辱比我們所受的大得多呢。可是大自然隱忍了。它沒有懲罰誰,也沒有向誰報複。”灌木叢中枝椏辟辟啪啪一陣響,隨後茨威布希看見麵前出現一個身量很高、體格勻稱、麵貌極其英俊的男子,黝黑的臉龐上留著又寬又密的大胡子。他一隻手拿著槍,一隻手拿著寬邊草帽。他看見他打下來的野禽竟然掉在一個俊俏而且痛哭著的姑娘膝蓋上,不由得楞住,仿佛在地裏生了根似的。
“不過,這個人已經受過懲罰了!”茨威布希說。“受過很大的懲罰呢!他的罪過遠比不上他所受的懲罰重!我來給你介紹一下,伊爾卡,這是伏尼奇伯爵,紮依尼茨男爵。您好,伯爵和男爵!您的銜頭究竟哪個大:是伯爵呢,還是男爵?從您非常漂亮的身材來看,您既不愧為伯爵,又不愧為男爵。喏,您的野禽就在這兒!我的女兒在給它做安魂祈禱呢。”
阿爾土爾·馮·紮依尼茨男爵大約二十八歲,至多也就這點年紀,然而論外貌,卻象是三十開外的人了。他的臉容還英俊,還帶著生氣,可是在那張臉上,眼角和唇邊,您卻會發現隻有在上了年紀和飽經憂患的人們臉上才可以見到的細紋。他的青春歲月以及其中種種挫折、歡樂、悲愁、酒宴、放蕩,在他漂亮而黝黑的臉龐上刻下一道道紋路。他眼睛裏露出厭倦和煩悶的神情。他的嘴唇做出溫順而又帶點譏誚的笑容,這已經成為他的習慣。馮·紮依尼茨男爵的黑頭發很長,卷曲著。他的頭發使人聯想到貴族女子中學年輕女學生還沒編成辮子的頭發。阿爾土爾很少洗澡,因此頭發和脖子都肮髒,在陽光下發亮。他的裝束不闊氣,隨隨便便。他的衣服簡單,極不顯眼。他那件髒襯衫的小衣領,表明男爵不追求時髦。那樣的小衣領是四年前時興的。
他的領結是黑的,很舊,原是一條帶子,那花結匆匆地打成,不好看,往一邊歪著,隨時有散開的危險。他的短外衣和坎肩倒挺講究,上麵已經有斑斑汙跡,然而是新的。這兩件衣服用上等羊毛織的貴重灰色衣料做成。綢料褲子已經穿舊,早該換掉,這時候包緊他那肌肉飽滿的胯股,褲腿很漂亮地塞在高靴腰裏,靴腰高過膝頭,打著褶子,亮晃晃的。皮靴的後跟已經踩歪,磨損半截。羊毛料子的坎肩上係著新的金屬表鏈。表鏈上墜著六個金質圓形飾章,一隻嵌著鑽石眼睛的黃金小鶴和一支做工極其精致的小槍,配著黃金的槍口和白金的槍托。小槍的槍托上可以讀到下列一行字:“阿爾土爾·馮·紮依尼茨男爵惠存。瓦依斯達甫與索列諾果爾兩地獵人協會謹贈”。您不要問男爵現在是幾點鍾。這條表鏈塞在衣袋裏的那一頭,沒有拴著懷表,卻拴著鑰匙和錫製的哨子。
紮依尼茨男爵家族是不能以年代久遠誇耀的。這個家族一直到本世紀(指十九世紀)初期才出現。阿爾土爾保存著一部《馮·紮依尼茨男爵家譜》,這本小冊子是從前由阿爾土爾的父親卡爾約請一個外來的、有學問的瑞典教士寫成的。有意討好的教士得到一大筆錢,撰寫尊貴的男爵的家譜既不吝惜紙張,也不顧到實情。他把家譜從十一世紀編起。這本小冊子,不消說,有許多人相信,尤其是那些不需要核實教士的話的人。可是有一次,紮依尼茨家的人卻不得不為他們的小冊子麵紅耳赤,因為一家極其殷勤的畫報有意捧場,把他們的家徽和家譜刊登出來,那家譜倒比花錢雇來的教士所寫的近於實情。第一代紮依尼茨男爵原是普通的貴族,娶了銀行家的女兒為妻,那個銀行家是改信基督教的猶太人。男爵是個各方麵一無可取的人,奴顏婢膝,老是吃不飽,喜愛金錢勝過世上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