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幸運之神經常仁慈地對他微笑,他就會無聲無臭地度完一生,從此被人們忘得一幹二淨。第一代紮依尼茨男爵有兩個哥哥。其中一個是耶穌會教徒,在某大學讀過物理係,憑自己的力量鑽營到紅衣主教的地位。另一個哥哥是宮廷詩人,又易禦醫的女婿。由於兩個哥哥極力疏通,再加上有廣泛財務關係的銀行家嶽父出錢,馮·紮依尼茨取得男爵爵銜的證書就不象瑞典教士胡謅的頭一代紮依尼茨那樣困難。第二代紮依尼茨,阿爾土爾的祖父,在阿烏斯捷爾裏茨附近打過仗,後來在軍事學院任教授直到去世。這個紮依尼茨相貌極象做紅衣主教的伯父,而且跟他伯父一樣,與其說是兵士或者地主,不如說是書生。阿爾土爾的父親很象頭一代紮依尼茨。他也是一無可娶其貌不揚、毫無出息的人。他不通文墨,眼光短淺,身心都很弱,卻抱定宗旨要把微笑的幸運之神賜給他祖父和父親的財產揮霍得一文不剩。不過這個任務卻不容易。紮依尼茨男爵擁有很不小的一塊領地,有兩處被鐵路切斷。這兒有果園、葡萄園、好土壤,一向被人認為是一塊最富饒肥沃的土地。這塊地上有養馬場和呢絨廠,兩者合在一起,每天給男爵提供二千四百法郎,至於其他的收入,就更不在話下。要敗光這樣一份家業並不是容易的事,然而卡爾·馮·紮依尼茨卻有出色的幫手。幫他忙的,有他的好色,有他的糊塗,有他的善良,還有他的兒子。他一直到死都貪戀女色。他對女人總是死命地愛,發瘋地愛,一切置之度外,遇到任何障礙也不罷休。女人是他主要的支出項目,缺了女人,他就未必能夠敗光他的全部財產。有一個時期他在維也納有個情婦。為了去找情婦,他總是包下一列專用火車,帶上一大群好色的食客,一味喝香檳酒。每次專用火車都給他的情婦送去豐盛得驚人的禮物,這就非常有力地說明男爵的瘋魔。禮物當中有他家藏的珍寶,有名貴的駿馬,有銀行的期票。他那維也納情婦的使女每月領工錢一千法郎,並且有自用馬車以備急用。他在專用列車到達之後和開出之前都要舉行極豪華的宴會。他在布拉格另有一個情婦,在布達佩斯也有一個,等等。女人們都崇拜他,不消說,她們所看中的與其說是他的什麼特點,不如說是他揮金如土。關於卡爾·馮·紮依尼茨,至今還流傳著一大堆奇聞逸事,再好不過地表明了女人對他的崇拜。我們從這一大堆奇聞逸事當中隻要舉出一件來就夠了。
在一家上等德國劇院裏,有個剛從戲劇學校畢業的青年女演員初次登台演戲。(目前她成了很有名的女演員,專演正劇和悲劇裏的老母親角色。)當時她年輕漂亮,表演精彩。劇院被鼓掌聲震得發顫。第一幕演完後,有人給她送去一束花,上麵掛著一串價值連城的項鏈,原是卡爾的母親,去世的馮·紮依尼茨男爵夫人遺留下來的。男爵所以把這串項鏈送給她,是因為它正好放在他的貼身衣袋裏,這件首飾的尖頭正好刺痛他的肋部。第二幕演完後,當時在劇院裏看戲的幾個顯貴走到後台去,向新登台的女演員表達他們的讚歎。這些顯貴當中就有馮·紮依尼茨。他在後台象在家裏一樣隨便。他先在扮演主要情人角色的男演員化裝室裏喝了一杯香檳酒,然後往初露頭角的明星的化裝室走去。化裝室的房門從裏邊鎖上了。他敲門。
“您幹什麼?!”那些顯貴驚叫道。“您太放肆了!您忘了這兒不是馬戲團,不是小歌劇劇團。這兒也不是德羅夫人的沙龍!您未免太莽撞,男爵!”
“你們這樣想嗎?我不過是等得不耐煩罷了,”男爵回答說。
“可是她馬上就要出來了!難道您就連等兩三分鍾的耐性都沒有?”
“沒有。”
“可是這未免不象話!她現在也許正換衣服呢!”
“也許吧,”著急的男爵說,然後又敲門。
“誰啊?”從化裝室裏傳來年輕的女人的聲音。
“是我!”男爵回答說。
“您是誰?”
“您的才能的崇拜者。老實說吧,我一點也不理解您的才能,不過人家告訴我說您演得很好。我是習慣於相信別人的話的。開門吧!”
“奇怪。我是在化裝室裏!化裝室裏不準外人進來。
不過您到底是什麼人?”
“我是馮·紮依尼茨男爵。我有事要找您。”
化裝室裏的說話聲低下來,不那麼理直氣壯了:“我很高興,男爵。不過我沒穿好衣服。請您等五分鍾。”
“我可沒有工夫等人。再過兩分鍾我就走了。馬上就開門,要不然就拉倒!”
“不行!”
“那就是您的事了。再見!見鬼,這是誰在揪我的袖子?”
男爵身旁聚集著初次登台的女演員的一群崇拜者。這群人對男爵的無禮行動極其憤慨。他們要求男爵從門口走開。初次登台的女演員的未婚夫也在這群人當中,拉了拉男爵的袖子。
“請您離開門口!”崇拜者喊道。
“要是我不離開,那又怎麼樣?”男爵問道,然後,他不再用手指頭而用拳頭敲門了。
“您,mademoiselle,大概希望這些先生跟我鬧出亂子來吧!”他隔著房門對初次登台的女演員說。“開門!再過一分半鍾我就走了。馬上就開門,要不然就拉倒!我馮·紮依尼茨男爵不管辦什麼事,就喜歡馬上就辦,要不然就拉倒!
紮依尼茨男爵有事找您,您願意跟他談嗎?”
初次登台的女演員顯然動搖了。
“您有什麼事?”她問。
“唉,見鬼去吧!我能有什麼事?我沒有工夫多說廢話!
好,我來說一二三。等我數到三,要是您不開門,我就走掉,從此以後您就休想再跟我見麵。不過給您捧場的人可真是多呀!這我注意到了,因為我身後和兩旁都有人揪我的衣服。好,我開始數,一二好好”化裝室裏靠近房門的地方,響起輕輕的腳步聲。
“三!”男爵說。
門鎖卡搭一響,房門輕輕地開了。化裝室裏輕盈地走出一個俊俏的使女,笑吟吟地經過男爵鼻子跟前。男爵往前邁出一步,他的嗅覺頓時淹沒在化裝室的幽香裏。女演員裹著一塊披巾,站在黑暗的窗子旁邊。她身旁放著一件連衣裙,原是準備穿上身的。她雙頰緋紅。她羞得臉上發燒了。“我的上帝,她還多麼純樸啊!”男爵暗想,然後鞠躬,說道:“我請您原諒!我過一分鍾就要走了,所以”初次登台的女演員抬起眼睛來瞧著男爵。她的眼睛裏充滿好奇的神情。她這是第一次見到他,然而她還在戲劇學校裏讀書的時候就已經聽到過那麼多關於他的議論了!她聽過傳說,早就崇拜他了。
“您有什麼事,男爵?”在沉悶的靜寂中過了一忽兒,她問道。
“請您,mademoiselle,原諒我硬要見您,可是說老實話,我喜歡您!”
初次登台的女演員低下眼睛。她的臉越發紅了。
“我不喜歡恭維,”她說。
“上帝,她多麼純樸啊!”男爵暗想,然後說:“您的老板給您定下多少錢的薪金?”
“還沒定下來,可是就要定了。至於定多少錢,我不知道。最初一段時期大概至多不過兩千達列爾吧。”
“嗯。價錢不校最初一段時期這個數目也就夠多的了。”
男爵停住嘴,目不轉睛地瞧著初次登台的女演員。女演員又害羞又存著希望,恨不得鑽到地底下去才好。
“要是您到我那兒去,”馮·紮依尼茨沉默一下,說道,“那您得到的錢就要多一百五十倍。”
女演員粉紅的臉頰變得慘白,就象男爵的麻布襯衫一樣。
她高叫一聲,把兩隻手一拍,仿佛被一百尊大炮的轟鳴震壞了似的,頓時倒在蒙著絲絨的圈椅上。她發了歇斯底裏。
馮·紮依尼茨鞠個躬,走出去。等到使女走進化裝室裏來,女演員卻在痛哭。她的哭聲斷斷續續,夾雜著笑聲。使女嚇壞了,從化裝室裏跑出去。過一忽兒,演員們分成幾夥人。一夥夥的人交頭接耳地議論,斜起眼睛瞧著化裝室的房門,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對:是該對男爵的無禮行動憤慨呢,還是該羨慕痛哭的新演員的鴻運?那個未婚夫象瘋子似的衝進化裝室裏,在她腳跟前跪下,哀叫起來:“您不要哭,我親愛的!絕不能讓他白白地侮辱您一場!
可是見鬼,為什麼您給這個惡魔開門呢?”
初次登台的女演員把淚痕斑斑的臉靠在她未婚夫的白色胸襯上,兩隻手放在他肩膀上,低聲說:“啊,喬治!我多麼走運啊!我和你多麼走運啊!他答應多給一百五十倍呢。我們在戲劇學校裏就聽說,馮·紮依尼茨男爵是說話算數的!隻是可惜,他生得不好看!可是多給一百五十倍啊!!你去一趟,我的朋友,要求他們對觀眾申明一下,就說我有病,不能繼續表演了!”
第二天,初次登台的女演員就從“被崇拜的”馮·紮依尼茨那兒得到預支給她的三個月薪金。這件事是真實的,不過究竟真實到什麼程度,我就不得而知了。
男爵的第二個支出項目是賭博。紮依尼茨很少賭博。他嫌打牌乏味。可是他一旦坐下,就會因為乏味而輸掉數目極大的款子。不過他因為感到乏味倒發明了一種他個人用紙牌賭錢的方法。他的賭法簡單極了。這叫做“黑與紅”。
“這是紅牌還是黑牌?”紮依尼茨拿紙牌的背麵給他的對手看,問他說。“要是您猜中了,您就贏了;要是您沒猜中,我就贏了。”
比這更聰明的賭法,紮依尼茨就未必能發明出來了。不過他也真有本事,用這個賭法不出兩個傍晚就把伏尼奇伯爵的領地輸出去了,那是從前他爺爺阿爾土爾在加裏西亞買下的。伏尼奇伯爵的領地是他頭一宗重大的損失。
第二宗損失是他的妻子馮·紮依尼茨男爵夫人,她給他的行徑活活氣死了。第三宗損失是他女兒,一個假充正經而頭腦糊塗的女人。他為整頓敗落的家業,不得不把她嫁給一
個拚命想鑽營到貴族地位上來的猶太籍銀行家。於是紮依尼茨男爵的領地落到最悲慘的命運。它抵押給銀行家女婿,隻換回一點點錢,後來拍賣的時候,女婿就把它買下,據為己有了。最後卡爾開槍自殺,卻不順利(子彈打中他的肩膀),後來在他女兒和教士們麵前死去,臨終給銀行家留下幾張金額頗大的期票“以備急需”。
他兒子阿爾土爾在母親死後給送到維也納進寄宿中學,那時候他才十二歲。他在學校裏學會三國語言,畢業後考進大學語文係。不久阿爾土爾離開語文係,改讀數學係。在這個係裏他很得手。他寫出關於微分學的大學生優秀論文而獲得獎金。在數學係畢業後他重又研究語文學。要不是他每月從郵局和他父親的代理人手裏領到幾千款項,那麼這種從一
個碼頭到另一個碼頭的漫遊,倒也許會有很好的結果。那幾千款項衝昏了他的頭腦。自從進大學那天起,他花費大筆的錢購置圖書,可是後來厭倦了,就失去立足點,順著父親的腳印走去。他到巴黎去了。成千封要錢的信從巴黎飛到紮依尼茨男爵的莊園上來。卡爾心軟,因此沒有一封信沒得到回答,每封複信都夾著銀行的支票。說來也是阿爾土爾走運,他從祖國收到的彙款一個月比一個月少,寄到巴黎的次數也越來越希幾千漸漸地減成幾百。隨著父親去世的消息傳來,阿爾土爾收到一千法郎和銀行家姐夫寫來的一封信。銀行家寫道,寄上的一千法郎就是阿爾土爾·馮·紮依尼茨男爵的全部財產,此後他阿爾土爾就不能再有所指望了。
阿爾土爾讀完信,臉漲得通紅。
他為自己和他父親感到極其羞愧。他嚴肅地沉思,不由得為他的前途害怕,當初他在大學讀書的時候是極其熱愛和珍惜他的前途的。他把姐夫的信撕碎,舉起拳頭,用盡全力打自己的臉。那一千法郎他想丟到窗外去,可是他沒丟出去。這做得對。這一千法郎在他大有用處。這筆錢正好用來逃出巴黎,躲開債務。他的債主有旅館老板,有高利貸者,而最使他慚愧的是,還有妓女。他在巴黎最後那些日子不得不靠妓女養活。他逃回祖國的時候,已經成為縱酒過度、精神萎靡、信口說謊的人,然而幸好還沒有落到不可救藥的地步。他的健康還沒完全毀掉,他也一次都沒明目張膽地做過壞蛋。幸虧阿爾土爾有頑強的天性。在維也納他又開始研究學問,而且比以前更用功。他為了糊口,為了不致向親屬們要錢,就在一個軍事學校裏擔任代數教員,為巴黎的兩家大報做通訊記者。他還寫詩,發表在法國雜誌上,借此多少掙一點錢。(他象腓特烈大帝一樣討厭德語。)他的生活過得平靜,簡單,穩定,同他在巴黎的生活截然相反,然而這卻沒有持續很久。他這段生活正臨到最有趣的關頭,恰恰在阿爾土爾正要成為哲學博士和數學碩士的黃金時期,卻被破壞了。命運在寬廣的道路上絆了他一個跟頭。他連自己也沒覺得就欠下不少債。誰以前闊綽過而現在窮了,誰就懂得“連自己也沒覺得”是什麼意思。再者阿爾土爾還娶了個窮貴族女人做妻子,她生得俊俏,而且愛他。他結婚既是出於愛情,又是出於憐憫。結婚增加了他的開支。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他非找姐姐不可了。阿爾土爾就給姐姐寫信,要求她告訴他,他們母親的田產遭到什麼命運,如果沒有賣掉抵債,就請求她把田產上所得到的收入撥出一小部分來給他。
在這封信上,他還順便要求姐姐把他那些先前由她保管的圖書寄到維也納來。阿爾土爾沒收到複信,卻接到姐夫打來的電報,請求阿爾土爾立刻到紮依尼茨莊園去一趟。阿爾土爾去了。他剛到紮依尼茨莊園,人們就要求他下車步行。
“彼爾采爾太太,”人們對他說,“不喜歡聽車輪的轔轔聲。
請您費神步行到正房去吧。”
阿爾土爾在客廳裏見到姐夫和姐姐。姐姐坐在圈椅上哭。
姐夫看見他走進房間裏來,卻埋下頭去看報。“我來了!”阿爾土爾對他們說。“你們不認識了?”“我們看見了,”銀行家回答說。“這件事做得不錯,您聽我們的話,來了。我們很高興,男爵,您總算還沒有喪失聽話的能力。‘聽話’這個詞有這麼點卑躬屈節的味道,不過這要請您原諒。對您這樣的先生來說,聽話是頗為必要的。”“我聽不明白您的意思,”大惑不解的男爵說。“姐姐,你哭什麼?阿爾土爾弟弟來了,你卻哭。我問你好,你總該回答一句嘛!別哭了!”
“先生,”銀行家說,“下人剛到我們這兒來通報說您來了,她就哭起來。請坐。您姐姐家裏,謝天謝地,總算還有圈椅可坐。您和您父親總算沒把所有的東西統統敗光。
她,我的妻子,所以哭,是因為她還愛您。”阿爾土爾睜大眼睛,舉起手心摩挲額頭。他不懂。
“是啊,”銀行家接著說,眼睛沒離開報紙,“她的感情一時還不能消滅,可是那種感情,必須承認,是不自然的,因為事實上她不再是您的姐姐了。嗯。您也不是她的弟弟了。她不知比您高尚多少。您已經太低下,不能做這個女人的兄弟了。先生!您得感激這個女人!要不是她,您就休想跨進這所房子的門檻!”
“你給我解釋一下,姐姐,”臉色蒼白的阿爾土爾轉過身去對姐姐說,“我該怎樣理解你的丈夫彼爾采爾的話?我簡直一句也聽不懂!其次,還有你的眼淚。我也不明白!”
銀行家太太從臉上拿下手絹,跳起來,在客廳裏走來走去,她那件沉重的連衣裙沙沙地響。大顆眼淚,地地道道的眼淚,從她眼睛裏淌下來,滴在地板上。
“你不明白?”她尖聲叫起來。“你現在總該明白你那些行徑把我們氣得要命!你的不道德行徑惹得我們憤慨!我作為你的姐姐和基督徒,滿腔憤慨!”“你解釋一下,姐姐!”阿爾土爾說。“我無論如何也弄不明白:你們到底要對我說些什麼?”
“住嘴!我不願意聽見你的說話聲!你娶了個什麼賤貨做妻子?”
“是啊,男爵!”銀行家用刺耳的男高音幫腔說。“您跟那樣一個賤女人結婚,玷汙了馮·紮依尼茨男爵家的名聲,也玷汙了自認為是他家親戚的人!”
男爵本來用手扶著圈椅的把手,這時候那把手喀嚓喀嚓地響起來。阿爾土爾氣得渾身發抖。
“西爾維雅!”他轉過身去對姐姐說。“當初你嫁給彼爾采爾這個混帳,我一句話也沒對你說過。我尊重你的意誌,可是你呢?你居然在彼爾采爾指使下這樣厲害地侮辱我!你不要得意忘形!”
“我是混帳?”彼爾采爾叫道。“我原諒您這句話,男爵!
我原諒您!”
西爾維雅頓一下腳,往她弟弟麵前跨出一步。
“你的事我全知道!”她咬著牙低聲說,吞咽著眼淚。“全知道!我知道的還不止是你娶了個街頭的賤女人,叫化子,還不止是這些!你還是不信神的人!你從來也不到教堂去!你忘了上帝!你忘了你的靈魂隨時準備脫離你的肉體,投到魔鬼的懷抱裏去!”
“求上帝保佑,讓所有的人都能成為我這樣的混帳就好了!”這當口彼爾采爾叫道。“啊!那人世間就會換一個樣子!
那時候人世間就不會有人滿不在乎,連名聲和榮譽都不放在心上。那時候就不會有那種女人,那種街頭的蕩婦”彼爾采爾忽然停住嘴。他看著阿爾土爾的臉,心裏不由得害怕了。
“就連新教徒也幹不出你那樣的事!”西爾維雅叫道。“我們叫你來就是要你知道你多麼下賤!你得懺悔才成!你得同她離婚,而且改變你的生活方式!你不要再遲疑!聽見了嗎?懂了嗎?”
“如果你們信奉等級的傳統,”阿爾土爾壓低喉嚨說,“那你們就要知道,阿爾土爾·馮·紮依尼茨男爵是不屑於同一個從俄國的波蘭遷來的猶太人和他的妻子為任何事爭吵的!
不過我姑且對你們降低身分,提出一個問題。我提完這個問題就走。關於我去世的母親的田產,你們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那田產是屬西爾維雅所有的,”彼爾采爾說。“歸她一個人所有。”
“根據什麼權利呢?”
“難道您不知道您母親的遺囑嗎?”
“您胡說些什麼?根本就沒有什麼遺囑!這我知道!”
“有遺囑!”
“如果有,那就是假造的!我的圖書在哪兒?”
“那已經賣掉,價錢是一千法郎,已經給您寄到巴黎去了。
”
“那些圖書不是值一千法郎,而是值二十萬!”
彼爾采爾聳聳肩膀,笑一笑。
“盡管我也想賣得貴點,可是我沒辦到。”
“是誰把那些圖書買去的?”
“就是我包利斯·彼爾采爾。”
阿爾土爾感到連氣都透不出來了。他抱住頭,從客廳裏跑出去。
“回來,弟弟!回來呀!”西爾維雅在他身後叫道。
阿爾土爾打算不回去,可是辦不到。他還愛他的姐姐。
“懺悔吧,阿爾土爾!”西爾維雅對走回來的弟弟說。“趁時機還不遲,懺悔吧!”
阿爾土爾從客廳裏跑出去。過一分鍾,他坐著馬車往火車站趕去,怒火中燒,上氣不接下氣,周身發抖。
他在二等客車的單人房間裏鎖上門,臉朝下撲在沙發上,照這樣一直趴到維也納。在維也納,命運又絆他一交。他回到家裏沒有見到妻子。他所熱愛的妻子趁他外出跟情人私奔了。她留下一封信,請他寬恕她。這種負情使阿爾土爾大為震動,仿佛當頭打了個響雷似的。過了一個星期,他妻子被情人趕出家門,回到他這兒來,在他住所門口服毒自盡了。阿爾土爾把妻子下葬後,從墓園回到家裏,遇見聽差手裏拿著一封信。那封信是他姐姐西爾維雅寄來的,內容如下:“我親愛的弟弟!我們全知道了。
你秘密殺人,以便徹底消滅你玷汙我們名聲的罪跡,然而這是上帝所不容的。我們所要求的僅僅是懺悔,她,你的妻子,本來是可以活下去的。沒有必要害死她。隻要同她脫離關係就行了。然而你也不必絕望。我們會為你祈禱,而且請你相信,我們的祈禱不會徒勞無益的。你也得祈禱。你的西爾維雅。”
阿爾土爾把這封信撕成碎片。他雙腳不住踐踏這些由瀆神的手寫出上帝名字的碎片。阿爾土爾放聲痛哭,昏倒在地,不省人事。教師職位、哲學、數學、法文詩等,都由阿爾土爾拋在一邊,丟在腦後了。最後他總算醒過來,不住灌酒,喝得酩酊大醉,並且從這時候起,把雙筒槍掛在肩上,開始“象一隻小野兔似的”在紮依尼茨和戈爾達烏根莊園附近和別的村子裏飄泊,打野禽,死命灌酒。他開始過奇怪的生活。人們隻在鄉間道路的十字路口那些形形色色的小飯鋪和酒店裏見到他。所有的守林人和大多數牧人都見過他,認識他。
至於他住在什麼地方,以什麼為生,那就誰都不清楚了。
要不是他同在路上相遇的人們談起話來有條有理,人們就會認為他是瘋子。大家不知道該怎樣對待他才好。人們叫他“小野兔”、流浪的隱士、“不幸的阿爾土爾男爵”。有些庸俗的報紙開始議論他,說紮依尼茨正準備同彼爾采爾大打官司,說他姐姐用合法手段掠奪弟弟的財產。報紙莫名其妙地開始發表以阿爾土爾·馮·紮依尼茨或者他父親的生活為題材的逸事和篇幅不大的長篇小說。甚至有些小報惋惜紮依尼茨家族就要絕種了。阿爾土爾大多在園子裏和叢林裏漫遊。園子裏和叢林裏的野禽比曠野上和河邊上多些。園子的主人們都不禁止他打獵。他們痛恨他的姐姐,把他看做彼爾采爾不共戴天的敵人。
女主人們看到馮·紮依尼茨光顧她們的園子和叢林,甚至感到高興呢。
“說他是樹林的皇帝,那是不行的,”她們說,“不能這麼說!他太年輕,還不能做皇帝。倒不如說他是樹林的王子好!”
樹林的王子遇到人,照例很客氣地點頭行禮。不過他碰見茨威布希和伊爾卡,卻呆呆地站住了。他象畫家一樣,見到茨威布希、伊爾卡、豎琴、小提琴、鳥等所組成的群像那麼美麗而真實,不禁暗暗吃驚。阿爾土爾聽見哭聲,就皺起眉頭,氣憤地嗽了嗽喉嚨。
“她為什麼哭?”他問。
茨威布希笑一下,聳聳肩膀。
“她哭,”他說,“大概因為她是女人。她要是男人,就不會哭了。”
“是你把她惹惱的吧?”
“是我,男爵!很抱歉”
男爵氣憤地瞧著茨威布希那張油光光的胖臉,把右手捏成拳頭。
“你是怎麼惹惱她的,老畜生?”
“我惹惱她,爵爺,是因為我有這麼一張臉,這張臉誰都可以用鞭子抽打而不受懲罰。她是我的女兒,男爵,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是不容許自己當著女兒的麵罵她父親的。”
“你幹嗎惹惱她,混蛋?別哭,姑娘!我馬上就來審問他,流氓!你打了她還是怎麼的?”
“您猜對了,男爵,不過隻猜對一部分。對,打是打了,不過挨打的不是她,打人的也不是我。您對我女兒的同情使我感動,伯爵!我謝謝您!啊靶〕螅蹦芯羲檔潰∫∈鄭湎卵ゴ戰煉ā?p>
“你怎麼了,親愛的?”他問道。“你哭什麼?誰欺負你了?
你告訴我是誰欺負你了,那我就收拾他,狠狠地收拾他!”
男爵伸出曬黑的大手摩挲伊爾卡的頭發。他眼睛裏閃著好意的火星。
“我們男人應當為女人打抱不平,因為強者必須保護弱者。不過你到底為什麼哭呢?”
馮·紮依尼茨瞧著那張被淚濕的手指和披散的頭發蒙住的臉,彎著膝頭跪下去,然後小心地在伊爾卡身旁坐下。他說話是用很久以來沒用過的聲調。伊爾卡聽見一種直接發自內心的溫柔聲調,一種可以放心地信任的聲調。“你哭什麼?把你的傷心事告訴我!眼前在你身旁坐著的,不是愚蠢的小醜,老頭子,而是一個強有力的男人。你可以指望我。我是有力量的,樣樣事情都能辦到。那麼你到底為什麼哭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