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3 / 3)

孩子們遇到別人問起哭的原因,往往會哭得更厲害。女人也是這樣。伊爾卡哭得更厲害了。“你哭得這麼厲害,看來你必是有極傷心的事。你就對我說了吧。你肯說的,對吧?你對我盡可以無話不談。

我問你這些並不是出於單純的好奇心。我是想幫助你。我憑人格擔保,姑娘!”

阿爾土爾彎下腰,吻伊爾卡的頭頂。

“你不再哭了吧?是嗎?那就別哭了,親愛的!你隻要把心裏的話說出來,就能多少減輕你的苦惱。”“她恐怕不會很快就止住哭的,”茨威布希說。“她的神經弱,好比穿過五年的襯衫上的線腳。我們就讓她哭個痛快吧,男爵。這不好啊,伊爾卡。俗語說的好:眼淚流得多,嘴巴渴得快。”

“啊,對了!應當給她拿點水來!”身爵說。“這附近有水。

”男爵站起來,鑽進密密層層的樹葉叢中,不見了。幹枯的樹枝和椏杈在他沉重的身體壓力下喀嚓喀嚓響,折斷了。

“這個男爵可真不壞!”茨威布希笑嗬嗬地說。“他溫柔,殷勤,體貼!哈哈哈!可以認為,他確實就是這麼個好心人。

你相信他吧,伊爾卡,不過隻能稍稍相信他。他是好人,可是也不能把手指頭放到他嘴裏去。他會把你的手連半條胳膊一齊咬下來的。戈爾達烏根家的那件事,你不要對他說。他就是戈爾達烏根家那些吸血鬼的親戚,他會把你當做最傻的傻瓜訕笑你。你馬上就不哭了吧?”

樹枝又喀嚓喀嚓地響起來,阿爾土爾從樹葉叢中鑽出來,手裏端著獵人常用的銀杯。大杯裏盛滿了水。

“喝吧。你叫什麼名字?伊爾卡?那麼喝吧,伊爾卡!”

男爵跪下去,把盛著涼水的杯子端到伊爾卡唇邊。伊爾卡把蒙著臉的手放下來,喝下半杯水。“我多麼不幸啊!唉,我多麼不幸啊!”她喃喃地說。

“我相信你的話,完全相信你的話!”男爵說,用涼水沾濕她的兩鬢。“要是你說你幸福,我親愛的,那我倒要說你撒謊了。再喝點!”

“看在上帝麵上,我求求您,別罵我父親!”伊爾卡小聲說。“他也很不幸,很不幸!”

“那我就不罵。剛才我罵他,是因為我的火上來了。

我起初還以為是他欺負你呢。那我收回我那些難聽的話。不過他對你的痛苦這樣滿不在乎,卻是正派的父親所不應有的態度。”

“您隻差也拿涼水抹一抹我的雙鬢了!”茨威布希笑道。

“當初我習慣了讓我父親用樹條打我的時候,就已經不會哭天抹淚了。不過今天您成了多麼溫柔的人啊,男爵!今天我認不出您就是六年暗陌6煉濫崠哪芯嫋耍?那時候您在布拉格的黑馬飯店裏把台球記分員的牙打掉了兩顆。

您記得吧,爵爺?一顆牙您用球杆打下來,另一顆是用拳頭打下來的。”“六年前發生的事還少嗎!”馮·紮依尼茨嘟噥道。“多的是,有些事現在都不便提了。好,伊爾卡!你說吧!你現在已經略微平靜點,隻要把心事都說出來,就可以完全複原了。

行嗎?是誰欺負你了?”

“受欺負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父親!”

“原來是這樣!那麼,你是為你父親哭?”

“他受了好大的侮辱呀!要是您親眼看見他這個可憐人受了什麼侮辱,您準會嚇壞的!”

“原來有這樣的事!嗯。你是多麼好的姑娘!你,老頭子,倒有個好女兒呢!難得呀!好,沒關係,你自管說吧。

我為他也願意打抱不平,就跟為你一樣。”

“您可不要打抱不平,男爵!”茨威布希說。

“為什麼?”

“因為這是辦不到的。我榮幸地臉上挨了鞭子,打我的不是小人物,而是很大的人物。不管什麼樣的炮彈,都沒法飛到那個人身上!再說,也不應該打抱不平!我的女兒太任性了!”

“這簡直是胡說!不管侮辱人的是誰,在我都一樣!我的炮彈,隻要有必要,就能飛到任何人身上。你說吧,伊爾卡。我幫助你。”

伊爾卡就結結巴巴地把她的傷心事講給阿爾土爾·馮·紮依尼茨聽,不時長聲歎息,屢次重複她的話。她講到戈爾達烏根伯爵夫人舉起馬鞭,男爵卻皺起了眉頭。

“那麼這人是個女人?”他問。

“對,是戈爾達烏根伯爵夫人”

“嗯你往下講。”

男爵臉色白得可怕,搔搔額頭。

“往下講,往下講。我在聽。那麼是女人打了他!

不是男人?”

“是女人,男爵!”

“嗯是埃你為什麼不繼續講下去呢?”

等到伊爾卡講起她父親怎樣倒在馬蹄底下,後來怎樣滿臉是血,男爵就看一眼茨威布希。“她是用鞭子把你嘴巴抽出血來的嗎?”他問。

“哎,這種事還值得一談嗎?我們,諸位先生,還是談談政治好!”

“我問你,老傻瓜,用鞭子抽你嘴的是不是她?”男爵叫道,用拳頭捶一下草地。“他女兒在為他苦惱,他卻說笑話!

我不喜歡小醜!”

“是她,是她!”伊爾卡說。

“我給我這個老傻瓜蒙上一層年輕的皮,好讓我活潑點!”

茨威布希嘰嘰咕咕說。“我不是說笑話,我說的是真話!談政治總比談這種毫無用處的空話強得多。”伊爾卡用手勢比劃著,表明她父親大概流了多少血,怎樣一瘸一拐地往小禮拜堂走去。後來她還講起法官,把他的話一五一十地轉述一遍,男爵鄙夷地冷笑一聲,往旁邊啐口唾沫。唾沫一下子飛到兩俄丈開外去了。

“畜生!”他嘟噥道。“不過他的話倒是對的!這個混蛋說的對!他什麼事也不可能辦!這個戈爾達烏根家的阿裏斯梯德是戈爾達烏根家的奴隸,好比差點把你父親,這個莎士比亞的小醜,踩死的那匹馬!”

“往常,”伊爾卡結束她的話道,“我父親在喝醉的農民或者警察手裏挨打,我就不這麼氣惱。警察不容許我們在大城裏賣藝,男爵。可是如今一個受過教育、門第很高、臉容溫柔的女人打他,那我就氣惱,委屈,覺得受了侮辱,總之,委屈得很。她有什麼權利這麼傲慢,這麼輕蔑地對待我們?誰也沒有權利這樣對待我們!”

伊爾卡用手指頭蒙住臉,哭起來。

“難道她幹了這樣的事,就白白放過她不成?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她要是這樣欺侮人而不受到懲罰,那我寧可死,寧可死!到那時候就讓我父親一個人去賣藝好了!就讓他賣掉我的豎琴好了!”

伊爾卡把臉埋在圍裙裏,繼續輕聲哭著。茨威布希瞧著地下,發出吹口哨的聲音。男爵沉思不語。“這是很大的侮辱,”他思索很久以後說。“不過我應該先聽明白是怎麼回事,然後再許下諾言才是。剛才我說的是假話,我親愛的。我並不象一個鍾頭以前吹噓的那樣有力量。我一點也幫不上你的忙。”“為什麼?”

“因為她是女人。我總不能跟女人決鬥嘛!這件事糟透了,我親愛的。隻好逆來順受了。”“我可不能逆來順受!您怎麼斷定我能逆來順受呢?”

“你無能為力,逼得你隻好逆來順受。你沒有力量,因為你是窮樂師的女兒,而我沒有力量,卻因為她是女人,見她的鬼。”“那我該怎麼辦呢?”伊爾卡問。“看在上帝麵上,您不要相信我父親的話!他自己也受不了這種侮辱!他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其實他我要到布達佩斯或者維也納去!我會找到法院的。”

“你找不到。”

伊爾卡跳起來,在男爵和茨威布希身旁走來走去。

“我會找到的!”伊爾卡叫起來。“哎,話說回來,您畢竟是男爵,是門第很高、頭腦聰明的人,交遊很廣,所有顯要的人物都認識您。您不是個普通人!那您何不給法官寫封信,要他根據法律審判她呢?您隻要說句話,或者動動筆,什麼事就都辦妥了!”

“別說了,伊爾卡!”茨威布希鄭重地說。“男爵先生聽厭你這些糊塗透頂的廢話了!他對你關心,你也別過分。”

“你,伊爾卡,這樣考慮事情,”男爵說,“那隻是因為你不了解生活。你剛才對我說你不幸,可是另一方麵,你對生活的看法又象是分不清銅和鐵的嬌小姐。你多大歲數?十七?

那也到了該懂得生活的時候了,美人兒!生活是一種可惡的、卑劣的、沒完沒了的胡鬧,是一種庸俗的、毫無目標的、沒法解釋的荒唐事,甚至比不上一個挖掘出來裝各種穢物用的汙水坑。你也到了該懂得的時候了!你到底希望生活怎麼樣呢?你希望它向你微笑,往你身上撒下鮮花和十盧布鈔票嗎?

是嗎?你希望這樣嗎?”

馮·紮依尼茨漲紅臉,把手伸進他那很大的獵物袋裏。

“如果這樣,那你就是希望不可能的事!人世間隻可能有這種不堪忍受的生活。你要過這種不堪忍受的生活,你就活下去;你不要過,就滾蛋,到另一個世界去。毒藥總能隨時為你效勞的。你是小孩子,就是這麼回事!你傻!”

從袋子裏露出一個包著藤殼的酒瓶。男爵很快地把酒瓶送到唇邊,貪婪地吞下好幾口。

“生活是可憎的!”他接著說。“生活的卑劣是它不可變更的永恒規律!把生活賜給人類,就是為了懲罰人類的庸俗。可愛的小美人兒!要不是我極其深刻地體會到我庸俗,我早就到另一個世界去了。那隻要一顆子彈就行。我對我自己說:你受罪吧,阿爾土爾!你理當受這些罪!阿爾土爾,你這是自作自受!你,姑娘,也要學會跟你自己講這些道理。有這種本領,生活下去就容易多了。”阿爾土爾又喝下兩口酒。

“宇宙之中有一種力量能夠使人多多少少安於自己的生活。據說,這個力量是由魔鬼創造出來的,不過那也隨它去!它拔掉我靈魂裏的刺,不消說,這隻是暫時如此。

這個力量就在我的瓶子裏。喝吧,伊爾卡!你來喝一口!

這是挺好的白酒呢。”

伊爾卡搖搖頭。茨威布希瞧了瞧瓶子,舔一下嘴唇,不好意思地低下眼睛。

“來,喝呀,怪姑娘!”馮·紮依尼茨繼續說。“那樣會輕鬆點。你試一試嘛!”“喝吧,伊爾卡!”茨威布希勸道。

伊爾卡用手接過瓶子來,喝下一小口,皺起眉頭。

“現在該你了,”阿爾土爾轉過身去對茨威布希說。“你也喝吧,老家夥!”

茨威布希微笑著,做出一副怪相,眉開眼笑,仿佛看到很久沒見過麵的朋友似的。他兩隻手接過瓶子,莊嚴地送到他的厚嘴唇上去。他小心地喝下兩三口,把酒瓶放在草地上。

“索性喝到見底吧!”男爵說。“你不用客氣。我另外還有一瓶呢。”

胖子不出一秒鍾就執行了這道命令。

“我以前好象在什麼地方見過你,老頭子!”馮·紮依尼茨說。“你的相貌我好象眼熟。我在哪兒見過你?”“我,男爵,就是那個倒楣的台球記分員,在布拉格,多承爵爺賞臉,把我的兩顆牙齒打掉了。”

“很可能,很可能。是埃從前我正是幹這種事的行家。可惜現在我不能把你那兩顆牙齒歸回原位了。

男爵從袋子裏取出另一個酒瓶和一個紙包來。紙包裏有餡餅、幹酪和臘腸。馮·紮依尼茨把臘腸切成兩半,一半遞給茨威布希,另一半再切成兩份,一份遞給伊爾卡,另一份留給自己。“請,諸位先生!”他說。“你們吃吧,不用客氣。

你吃呀,姑娘!那塊幹酪整個歸你的腸胃消受好了。我們碰都不碰它。”

饑餓的茨威布希和伊爾卡沒有讓人家催請很久。他們帶著饑餓的、沒有受過良好教育的孩子們的饞勁吞吃冷葷菜,不出五分鍾就把全部吃食一掃而空,隻留下不大的一截臘腸。這一小截是由茨威布希留下來,準備喝過酒以後吃的。

喝下去的白酒頓時對阿爾土爾起作用了。他臉色發紅,神采煥發。他的眼睛象被捉住的老鼠似的東張西望,炯炯有光。

他坐在地上,伸直兩腿,把拳頭枕在腦後,不住微笑。白酒對茨威布希卻沒發生什麼影響。他的頭腦仍舊跟先前一樣。對伊爾卡,白酒起了令人消沉的作用。她獨自坐在一旁,雙手托住頭,沉思不語。

“喝呀,老頭子!”阿爾土爾勸道。“與其清醒著而煩悶無聊,不如喝醉酒而興高采烈的好。上等白酒就是我們的救星。

缺了它,人就完了!我們來為世上有酒而幹杯吧!是什麼緣故我把你的牙齒打掉的?你還記得嗎?”

“怎麼不記得?記得的。當時您已經有幾分酒意,要求我張開嘴接住您扔過來的台球。我沒有表示我願意執行您的命令,您就采取嚴厲措施了。”“畜生!”阿爾土爾嘟噥說。“這是說誰?”

“你聽著,美人兒!”馮·紮依尼茨忽然對伊爾卡說。“我覺得你非常象我小時候愛上的一個姑娘。其實根本沒有這樣一個姑娘,她並不存在,可是每天傍晚我的奶媽都對我講起她。在我的想象中,她完全跟你一樣。照我奶媽的說法,姑娘住在一個王國,一個國家裏,住在一朵大鬱金香當中。她坐在花蕊上,從鬱金香的花瓣當中向外張望上帝創造的這個世界。她的工作多種多樣。她照料花卉,她把露水裝在瓶子裏,供洗澡和解渴用,她唱歌。這個姑娘,我忘了對你說,論身材卻至多隻有你的小手指那麼大。她隻吃蜂采來的蜜。她身上穿著罌粟花的深紅色花瓣。她的專長是治玻她會念咒治牙痛,包紮傷口,調製藥水,等等。有一隻蚱蜢,同蜘蛛格鬥,斷了一條腿,她就給它動手術,真是手法純熟,醫道精通,就連比爾羅特見了也會不勝羨慕。她一麵從事醫療工作,一麵也不嫌棄其他的手藝。她給貧苦的昆蟲做衣服,給金甲蟲修補侍從製服,給瓢蟲縫製無袖短衣。昆蟲們把她當做親娘一樣地敬重,愛她勝過世上的一切。是啊!她為那些窮得要飯的軟蟲傾家蕩產,它們從四麵八方爬到她這兒來要求施舍。她對昆蟲們諄諄教誨,把嗓子都說啞了。她的講話稱得起是演說藝術的頂峰。據可靠的消息來源說,有十隻雄蜂聽過她的講話《論懶惰》後,感到良心負疚而放聲痛哭,從此開始采蜜了。她給蝴蝶找婆家,還送給她們極美的細紗連衣裙做嫁妝。她給蟋蟀娶妻成家,極其嚴厲地叮囑它們不要在夜間吱吱地叫,以免驚攪他們的妻子。她真是名副其實的母親啊!有一次,毒蜘蛛到姑娘跟前來,要求她給它念咒治牙痛。姑娘就給它念咒,蜘蛛臉上的齦膿腫頓時消了。

‘很好,’蜘蛛說,‘謝謝。我日後給你送點蒼蠅醬來做你工作的報酬。你聽我說,我現在靈機一動,生出一個天才的想法!你嫁給我吧!啊?肯嫁嗎?’姑娘笑起來,說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做蜘蛛的妻子。‘我不愛你,’蜘蛛說,‘我並沒看中你,不過你給那些昆蟲治病,做衣服,講課,我就要收他們的費。我需要錢。你不肯嗎?好吧!要是三天以後你不表示同意,我就用你治好的這些牙把你咬死!’蜘蛛對姑娘齜出可怕的牙來,然後回家去了。姑娘把蜘蛛的威脅告訴她所愛護的所有昆蟲。昆蟲從四麵八方飛來,或者爬到她身邊來,把她團團圍住,布成防禦陣地。‘我們寧死也不把你交出去!’它們喊道。蜘蛛來了。‘你同意嗎?’它問姑娘說。‘我不同意。

你不要惹事,蜘蛛!你瞧,我有多少保衛我的戰士!’蜘蛛瞧了瞧,可是它看見的不是什麼戰士,而是一夥嚇得臉色蒼白、周身發抖的膽小鬼。它就高聲大笑,當著整個昆蟲世界的麵齜出可惡的毒牙來;把可憐的姑娘咬死了。它害死姑娘以後,心平氣和地回家去了。蜜蜂用蠟做成棺材,把姑娘盛殮起來。

螞蟻們紛紛挖墳。蚊子們來送殯,唱得好聽,吹著小號。

金甲蟲在墓旁發表演說。一句話,葬禮進行得很體麵。喪宴辦得更闊綽。所有的昆蟲大吃大喝,肚子都脹痛了。喪宴結束以後,昆蟲們睡了一大覺,醒來以後委托百足蟲去募捐,供建立紀念碑用,然後就分頭走散,回家去了。”“結局怎樣呢?”茨威布希問。

“你還要怎樣呢?”男爵問。“你希望把蜘蛛關進監獄裏去嗎?別癡心妄想了!我的奶媽倒是絕妙的教師。她就是對我講童話也不說謊。在她的童話裏,美德並沒有勝利。直到現在蜘蛛還坐在洞裏吃它的蒼蠅醬呢。那些卑賤的昆蟲,有的得了病,有的穿著破衣爛衫,大概常常想起豐盛可口的喪宴而不大想起姑娘了。祝你升天堂吧,奶媽!你非常了解大自然!我們喝吧,老頭子!嗯,怎麼樣,伊爾卡?你喜歡我的童話嗎?不知什麼緣故,你讓我猛然聯想到那個姑娘。莫非你也會給毒蜘蛛吃掉?哈哈哈!這很可能埃要是能吃的話,它為什麼不吃呢?反正有牙,那就吃吧。可是你沒有聽我講話,伊爾卡!瞧你臉上的神情,倒好象這兒沒有我們兩個人似的!”

伊爾卡打了個冷戰,用懇求和疑問的眼光瞧著阿爾土爾。

“我沒法忘掉她!”她低聲說。

“你還在想那件事?你得逆來順受啊,孩子!那個混帳法官的勸告仍然完全有效。你再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辦法來了。

你就給你父親買點醋酸鹽稀溶液,你自己呢,變成伯爵夫人吧。

“您老是說笑話!我的上帝!做伯爵夫人。難道這可能嗎?”

“要是你能嫁給一個伯爵,那就可能;要是你辦不到,那就不可能。不過你未必辦得到。是啊,要是在你這張小臉之外再添上點可鄙的金屬,嗯,那就毫無問題了。見鬼,我也會跟你結婚呢。你願意嫁給我嗎,伊爾卡?”

“嫁給您這個男爵?我肯嫁。就連男爵我也肯嫁。

“我也是伯爵呢。哈哈哈。我要不要索性把這件事弄假成真?等我想想看,等我想想看。這樣一來,倒會叫人大吃一驚呢!”

男爵沉思片刻。

“不”他說。“這樣做,未免太過分了。犯不上。

我愛鬱金香裏的姑娘,可是,唉!我的婚姻至少得給我帶來一百萬法郎才成。”

“圖財而結婚,那可不體麵啊,博士!”茨威布希說,白酒對他已經開始起作用。“圖財而結婚,博士,是被人看做下流行徑的。”

“有什麼辦法呢?我決心幹下流事了。無論如何我也要一百萬。要是我有一百萬在手裏可是,不應該讓你們知道這些。那我就要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那您連老太婆都肯娶?”

“哪怕是魔鬼我都肯娶。隻要有一百萬,我什麼都幹!

一百萬無異於一根杠杆,我可以用來把地獄以及地獄裏的魔鬼和大火翻個身。我所說的不是死後才去的那個地獄,而是我現在所處的這個地獄。要是我不幹這件下流事,就會讓別人有可能幹出千百種下流事來。鬱金香裏的姑娘,”阿爾土爾轉過身去對伊爾卡說,“為什麼你沒有一百萬呢?要是你有一百萬,我就有漂亮的妻子,你也就成了伯爵夫人,實現了法官出的主意了。”“您老是說笑話!”伊爾卡歎道。

“我根本就不是說笑話。你想法弄到一百萬吧,試一試!我一定叫你當上男爵夫人!你想法去弄到一百萬吧!”

“我們要不要再喝點酒,博士?”茨威布希提議道。“您的話裏已經開始攙進幻想的成分了。去它的吧,幻想!難道我們配談一百萬嗎?要我把自己的腦袋吃下肚去,也比見到一百萬容易得多呢。我們不要再談錢了!談來談去,就要生出貪財心了。”“住嘴吧,勞駕!既然沒事可做,那又何嚐不可以夢想一下?我跟你再說一遍,老家夥,要是你有一百萬,我就要搶走你的女兒,把她送進一朵鬱金香裏去。我醉了嗎?好得很!真的,我喜歡她!你瞧,她的小鼻子多麼好看!嘿,見鬼!伊爾卡,你想法弄到一百萬吧!”

“怎樣才能弄到一百萬呢?”伊爾卡問。

“啊,你真純樸!Sanctasimplicitas!怎樣才能弄到一百萬?那是可以用各式各樣的辦法弄到的。有費事的辦法,也有省事的辦法。費事的辦法就是不斷勞動,就是自由的智力勞動,在這種情況下往往夜裏不睡覺,肚子吃不飽,身體得了玻用這樣的辦法,人隻有到老年才能把一百萬弄到手,那時候卻又犯不上嫁人了。你是個女人,沒有足夠的智力,又要嫁人,因此這個辦法對你不合適。第二個辦法實際上倒省事,不過後果有時候卻嚴重,關鍵是必須忘掉一種妨礙一切的東西——良心。那就是去偷,去搶。你越聰明,越無所顧忌,就會越早變成馮·紮依尼茨男爵夫人。偷和搶不一定非在大路上幹不可。坐在自己的私室裏也可以偷東西和勒死人。這個辦法我不打算向你推薦。要是你不夠聰明,那可要造成自取滅亡的後果。第三個辦法就是得到一筆遺產。

第四個辦法是什麼呢?第四個辦法是女人最常用,而且男人也並非永遠不屑為之的,那就是善於利用自己的肉體。一個人的肉體越好,離一百萬也就越近。這個辦法對你最適用,伊爾卡!”

“最不適用!”茨威布希說。“這辦法不行!我們不談它吧,男爵!這種潑辣的辦法有傷風敗俗的味道,而伊爾卡”“她還年輕,對不對?沒關係,讓她知道好了!這既是她該提防的事,那又何必瞞著她?那麼,我就接著講下去。你,伊爾卡,要善於把自己裝束得風雅,到適當的時候就從連衣裙底下露出你那雙好看的小腳,要善於裝模作樣,賣弄風情。人家吻你一下,你就minimum要收一千法郎。照你目前這種情形,人家不見得肯給你很多錢,不過要是你坐在劇院的包廂裏或者馬車裏,那就”“好,好,夠了!”茨威布希嘟噥說。“上帝才知道您給這丫頭的腦子裏灌了些什麼東西!我們不談這些!我求求您,博士!我想換個題目談談。哦。聽說您上個星期改信新教了,這話當真嗎?”

“這是真的。最後一個辦法最省事,而且也不見得最不象樣子。伊爾卡,你要學點上流社會的風度,學會他們怎樣談吐應付,那麼請你相信我的見識,你就會弄到一百萬。用這個辦法的人太多了。八個女人倒有七個用這種辦法,要是她們生得好看,在市場上賣得出價錢的話。你七八年前遇上我,我一定會花錢買下你。你這個漂亮的小壞包。”

“別說了,男爵,看在上帝麵上別說了!”茨威布希說。

“我們不要讓舌頭由著性兒胡說!”茨威布希擔憂地看他的女兒:伊爾卡正坐在那兒聚精會神地聽男爵講話,顯然他那些話的內容和形式一點也沒使她感到難為情。

“我明白了,”她說,“不過,難道您能跟賣身的女人結婚嗎?”

“能。話說回來,我貪圖陪嫁錢而結婚,這也是賣身啊!

如此等等。我對你提個要求,伊爾卡。”男爵欠起身子,從他坎肩的口袋裏取出一枚金幣。

“你收下這點錢,我親愛的,一到城裏就照張像片。明白嗎?你把像片寄給我,喏,照這個地址寄來。”男爵把金幣和寫著地址的名片交給伊爾卡。

“我想常常看到鬱金香裏的姑娘。我想把照片經常放在貼身衣袋裏。你會寄來嗎?”

“會的。”

“那才好。現在,朋友們,adieu!我想睡覺了。”

男爵在草地上躺下,把獵物袋枕在頭底下。

“再見。我認識你們很高興。我要等那張照片,而且,要是你能弄到一百萬的話,我就跟你結婚。”茨威布希站起來,鞠躬。

“我向您道謝,男爵,”他說。“您請我們吃飽喝足,那麼您允許我們演奏一下來報答您嗎?在我們這種乏味的音樂聲中睡覺,那是再好也沒有了!”

“那就勞駕!”

茨威布希調好小提琴的音,由伊爾卡的豎琴伴奏,開始演奏《薄伽丘》⑨當中的一段。男爵點一下頭表示滿意,閉上眼睛。

等到兩個樂師演奏完畢,想從他身旁走開,他卻睜開眼睛,把模糊的目光停在伊爾卡身上。

“哦,哦。我明白過來了,”他喃喃地說。“伊爾卡,是你吧?拿去,留著做個紀念吧!”

男爵從表鏈上解下一個圓形飾章來,遞給伊爾卡,然後一頭倒在獵物袋上,馬上睡熟,就象給人打死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