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1 章 螳螂黃雀(八)(1 / 2)

“鴻……鴻卿……”

鴻昭笑得十分燦爛,鳳翎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看到這張笑臉就要結巴。她鬆開了荀朗的袍袖,本能地朝後退了半步,活像一隻戒備的貓。

東皇殿下才不管天子臉色難看,照舊一邊容光煥發,咄咄逼人,一邊刻意演著一副做小伏低。

“荀相,內閣的諸位都在等著道賀呢。容昭引您過去吧?”

他這斯文的措辭,配合上低眉順眼的表情,實在是裝得一頭好蒜,活活要把鳳翎氣死。

荀朗見了天子五官挪位的樣子,眉稍微微一顫,找回了得體的微笑,衝著對麵的同僚恭敬地拱了拱手。

“豈敢有勞?朗……”

“唉,子清勿辭。”

果然,攝政大人並不容丞相多禮,就連他自己的禮貌也隻維持了一刻。那隻沒有規矩的手已經伸了過來,大咧咧勾住丞相大人的肩,仿佛與荀朗十分親密,硬生生擠進了他二人中間,故意把天子隔到了自己的身邊。

“陛下曾經訓戒過,你我後宮和樂,戮力同心。方是江山社稷之福啊。”

鳳翎被他這“後宮”二字,說得十分羞憤。自己何曾有過這種訓戒?又幾時納過他這麼位五大三粗的後宮?

再看那一邊的荀朗,分明有些臉色發僵。顯然,饒是荀朗這樣好脾氣的人,也受不了痞子的皮厚嘴粗心腸壞。

這個混賬東西果然是來拆台的。

正氣惱間,卻見鴻昭竟還扭回臉,偷偷地衝她擠了擠眼睛。

這幅德行實在是太猥瑣,太無恥了。

天子當機立斷,麵無表情,抬起龍足,照著攝政的小腿,悄無聲息,又狠又準地踹了一記。

東皇當然看到了天子的招數,他穩穩紮住步子,安安靜靜受了這一腳。春風滿麵,無事一般。不曾想,無賴不但臉皮厚,腿功也是很硬的,鳳翎悻悻然咬牙切齒。

荀朗把一切都收入了眼底。

幼年時他與鴻昭、鳳鳴、鳳翎一處廝混。也曾鬥雞走狗,信馬遊春,很是過了幾年舒心日子。他一直以為,鳳翎與鴻大公子是命裏犯衝。隻要聚到一處就總是水火不容,呼來打去,互相擠兌……

直到今日,他才明白,原來禍根早在那時就已經埋下了。

“東皇……”荀朗咬咬牙,語調肅穆,平靜無波,“你是想說……臣工和樂吧?”

“哦,說得對。臣工和樂。”鴻昭從天子嬌嗔的臉上回過神,順勢把她往自己身後又帶了一帶。這樣一來,鳳荀君臣算是被徹底分開了,攝政方覺滿意,又拱手衝荀朗行了一禮:“子清今日終於著上了玉帶紫袍,荀相大人大量,肚裏可行舟船,胸中丘壑萬千,萬望海涵……留情啊。”

荀朗冷眼打量了他一陣,淡淡笑道:“耀之,可還記得那年仲春,我與陛下赴崖州之日,你到豐河津渡送別,一夜大醉的情景麼?”

鴻昭死死盯住對麵那張清俊的臉孔,想起了那一晚的梨花沉釀,月白風清。

酒過三巡,酒量最差的小皇女就第一個醉倒在船艙裏,睡得人事不知。安王鳳鳴摟著她,透過雕花窗,觀望遠處長安城的剪影,就此看入了迷,再不言語。

兩個少年覺得無趣,便躲到船艙外,臨風望月,對飲談天,直喝到東倒西歪,互相枕靠,不覺東方既白。

鴻昭記得,那一夜,他們飲的是南疆清酒,就和那岸邊的梨花一樣,幹淨純美。

久遠的回憶,讓鳳翎的臉色也有些淒惶。

隻有荀朗,依舊笑得風流瀟灑:

“耀之。我那時就說過,帝都的天氣不好,風雲變幻,叫山水也帶了戾氣。富貴繁華終歸流水。君願馳騁天下,我自安樂崖州。誰想你卻不肯放過,非要推來這一件紫袍,這算是與君分憂,還是替我添堵?”

鴻昭默了片刻,終於也微微笑起來:“子清,一別十年,你在崖州可曾有過片刻安樂?今日,即便是陛下不賜相印紫袍。崖州的俊秀山河,英雄豪傑也不能放過你吧?”

鳳翎眉頭緊蹙,深恨鴻昭口無遮攔,把話說得這樣透。

荀朗看見天子尷尬的臉色,終於意識到自己才是信口胡說的那一個。他們三人今時今日的境遇,難道是可以由自己選擇的嗎?

比如此刻,他雖不願為相,他身後的崖州士子、清流同黨們卻一定要為勸進成功,壓製鴻昭而彈冠相慶的。

荀朗暗暗捏緊了拳。確實不是鴻昭,而是那些急於為自己謀取私利的同道,把他塞進了紫袍之中。

清流文臣薛公琰起草的拜相詔書全然把荀丞相吹成了一個可以取代天子的聖人。鳳翎笑眯眯在上頭蓋了玉璽,然後把它當成一份厚禮送給了荀朗,她大概認為這是討好他最好的方式。

從一州長史到當朝太師,直至今日封侯拜相,平步青雲,位極人臣,不管他願不願意,他早已經與鴻昭一樣,變成了足夠吞吃天下,挾持鳳翎的猛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