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你是我的爸爸(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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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時候,隻是因為疲倦而稍微合上眼,卻不想,許多東西就這樣從指間悄悄地溜過。待回頭時,隻聽到風從耳邊呼呼地刮過;隻看到,在遠方的天幕裏,有一顆流星,呼嘯地劃過。

1996年的六月。

稻田正綠得蒼翠,綠得耀眼。剛剛抽出來的癟癟的稻穗羞澀地將腦袋歪到一旁,粉嫩粉嫩的荷花風姿卓越地立在闊大的荷葉上,大堆的禾雀在田間撲棱撲棱地閃著翅膀,有成群的老鴨歪歪扭扭地在路旁徘徊,一個不注意就一頭紮進了田裏。

風兒不知道從哪個方向吹來,帶來了稻的香醇,荷的清冽,還有蟬的喧鬧。

這是一個洋溢著幸福的夏天。就像清晨時分揉揉惺忪的雙眼,推窗,看見在遙遠的東方,在那片漆黑的天幕底下,有一點紅色,正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在一點一點地擴張。於是整片天空都被染紅了。然後看到了旭日東升,噴薄欲出的壯觀。聽到了鳥兒掠過樹梢時的歡快的鳴叫。聞到了梔子玉蘭花開的清香。

這種感覺,還有一個詞,叫做幸福。

然而就是這樣的季節,在以後的日子,卻成了我夜夜揮之不去的夢魘,成了刻在記憶裏永遠的痛。忘了有多少個夜晚,我從夢中掙紮著醒來,聽到的卻是心被粗暴地撕開的聲音。不能自已地蜷縮在屋角,卻聽到撕心裂肺的哭喊穿過空間與時間的阻隔,久久地回響在耳邊。

------然後我就看到已經泛黃的記憶被一頁一頁地揭了開來......

那天的黃昏好美。夕陽將整個天空都映得金燦燦的。我抱著一束野菊,飛奔著向家裏跑去。

那天是我的生日。在前一天的夜裏,外婆就許諾說要送我一件頂珍貴的禮物。她說那是媽媽的一個好朋友在許多年前送給我的。而當時,我還窩在媽媽的肚子裏呢......

真好。我想。我終於可以觸及有關媽媽的記憶了,雖然隻有我一個人。可是我想我不會寂寞。或者,我還可以在上麵找到媽媽留下的溫度......

我興衝衝地推開柴扉,卻看到外婆端坐在堂屋的太師椅上。正對著我。屋裏是一片異常的灰暗與寂靜。

“外婆。”我脆生生地叫了一聲,像往常一樣,張開手臂,跑了上去。她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笑眯眯地抬起頭,露出僅剩的幾顆又黃又殘的牙齒,然後顛著一雙小腳,蹣跚著走過來:“咦,我的小丫回來了........”

她隻是靜靜地睡著。很熟。似乎並未聽到我的叫喊。

我有些意外。但也隻是認為她睡熟了,僅僅而已。於是我撒嬌地走了上去,抓起她的手臂,輕輕地晃了晃。身子還挨著往她懷裏磨蹭。

隻聽得一聲清脆的響聲,一支銀製的鐲子,從外婆幹枯的右手跌落到地上。而她,隻是身子輕輕地晃了晃身子,卻沒有醒過來。

我的腳一陣發麻,心跳也驚得頓住了。我顫著手,再次輕輕地推了推,試探地叫著。外婆,外婆。一次又一次。聲音一次比一次大,一次比一次高。直至最後由絕望換成了淒厲的哭聲。

而外婆,最終卻沒有醒過來。

她扔下我一個人,去了那個她同我說過的美麗的國度。正如當初母親扔下我一樣。現在,我真的是一個人了......淚水如泉湧般溢出眼眶。

想起昨晚,外婆還緊緊地拖著我的雙手,貼著我的臉說,明天我的小丫就滿六歲了,我要送你一件手鐲哦,那可是你媽媽的朋友特地為你買的......

現在,我還記得外婆幹枯瘦弱得猶如樹皮的雙手帶給我的粗糙感;閉上眼,仍能清晰地感覺到我們臉貼臉的溫情與幸福。可是,現在,我卻忘了眼淚的溫度。

獨坐在門檻上。

我用雙臂緊緊地抱著自己,想要留著某些溫度,可是卻清楚地意識到身上的溫度在一寸一寸地流失。我覺得四肢冰冷。盡管夕陽的餘暉正柔柔地照在我的身上,然而我卻一個徑地顫抖。

感到有些人,有些事,正以攔不住的速度,急遽地離我而去。偌大的世界,卻是隻剩下我一人。心塌了一角。明知道如此,卻是無能為力。

一切,最終還是遠去了。

某些人,某些事,某些記憶。

隻剩下六歲的夏天。刺痛的記憶。傷痛的黃昏。還有在以後在空蕩的天幕中一閃而過的流星。

2

第一次見到父親是在外婆的葬禮上。

那天天空陰沉得令人感到異常的壓抑。我披著闊大的麻衣,在靈堂的一側始終維持著跪坐的姿勢。

我表情麻木,神經遲鈍,記憶慘白。眼睛已經幹涸得猶如一片沙漠,看不見一丁點兒的水星。整個世界,仿佛都已被凍結。

我看見一口偌大的黑色棺木端端正正地被擺放在靈堂的正中。看見吊唁的親友遲緩而又沉痛的身影。看見整個天空都被陰霾嚴嚴實實地籠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