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麵是從標點的角度,去談對漢代《東海黃公》的一些設想。的確,僅僅是設想,因為《東海黃公》從來沒有再現於舞台,我們隻能根據史料進行揣測。本節要談的南宋戲文《張協狀元》則不同,1992年中國戲曲學院進行過此戲的學術演出,但這畢竟是今人著意複古的一種行動,它到底是不是南宋舞台上的原貌,誰也不敢“打保票”。但這次演出有一個不同凡響之處,就是它打出了“學術演出”的牌子,導演也特別闡述了自己的對於南宋戲文的學術見解。在這樣的“規定情景”下觀摩演出,就使觀者或多或少保持著一種學術的清醒,使它不再關注戲文故事的起承轉合,而特別去關注舞台上的表演方式企圖通過對這些方式的留意,最後取得是否能與心中的表演方式相吻合的結論。
費盡很大的力氣,終於讓觀者“捕捉”到兩次舞台處理——劇中,先後曾以演員的身體去摹擬“大門”和“桌子”,因之又從標點角度進行了思考。
第一次合作摹擬“大門”,是劇中的醜和副兩個演員,各自扮演一塊“門板”,在台口並肩而立。當主角要進門時,他倆旋轉身體如開門狀。主角進門後,他倆複又旋轉身體,摹擬大門關閉。
第二次摹擬“桌子”,是由醜一個人弓身跪地摹擬的。他的背部很平。如同桌麵。主角把酒壺、酒杯直接放在“桌麵”之上。自斟自飲。我已然忘記為什麼會有這麼一個舞台處理——為什麼不搬出真的桌子?為什麼不讓主人公在真的桌子上飲酒,而偏偏讓醜這樣一個人物去裝扮“桌子”?然而妙就妙在這裏。這一“桌子”並非無情物,一方麵很不甘心“屈就此職”,同時又十分口饞。於是這一行動的策劃者——副,便機敏地抽空另取杯盛酒,偷偷遞給弓身跪地的醜。醜騰出一手接過,從咯吱窩中探出頭來,歪著脖子把酒飲掉;然後暫時心滿意足,又繼續俯下身子裝扮“桌子”。
都是以人擬物,但這兩次舞台處理的實質是不一樣的。第一次僅僅停留在摹擬階段,能“像”就不錯,能讓觀眾承認兩位演員是“門板”就算完成任務。第二次則不同,它首先追求的是“戲”。是醜不甘心裝扮“桌子”、卻又嘴饞願意換酒吃的那種矛盾心理。醜的這一心理以及行為,未必在整個戲劇衝突之中,可能是演員一時興至給“加”上去的。有了醜和副之間的這點糾葛,這“桌子”就能超越“像”的階段直達“活”的境界。
如果從標點角度對這兩次摹擬動作進行思考,或許還能有新的發現。前文說到,以兩名演員裝扮兩扇“門板”,已經不再是今天戲曲舞台上的通用手法。今天戲曲舞台上還有“大門”,但早就變成虛擬之物。演員開門,總是站在門的內側,用手先去拉開虛擬的門插官,然後雙手把兩扇“門板”拉開就是。至於曆史上有沒有以兩名演員裝扮兩扇“門板”的實例,現已無從知曉。但是在《張協狀元》一戲中這樣處理,我以為還是十分必要的。原因之一,是帶有古典戲劇的古樸性;原因之二,是從標點角度出發,這樣處理可以為後麵第二個更精采的處理,先畫一個逗號或分號,如果把後麵第二個處理比擬為句號或驚歎號的話。
這裏談到的幾種標點,都是從虛擬動作發生的過程和產生的作用而言的。遙想戲曲最初萌生的時刻,真可謂“一窮二白”,物質既貧窮,手段更簡陋。至於“大門”、“桌子”之類最簡單的道具,雖然還不至於置辦不起,但演員很快就發現。有時置辦了比不置辦更糟禚。把真的大門、桌子搬上台。誰來搬?搬上來後怎麼用?難道僅用一次就把它扔在一邊?沒有用了的大門、桌子,又由誰把它搬下去?每一件道具的搬上搬下,實在是一件幹擾表演的麻煩事呀!為了避免或減少這種尷尬,於是以演員身體摹擬道具的辦法就“想”(也包含後來的“做”)了出來。但是,人們又發現,有的動作一般化(如裝扮“門板”),有的動作含意深邃,味道也好(如裝扮“桌子”)。於是,戲曲舞台上的虛擬動作就不拘一格地產生了。一出戲,如果沒有一個(或兩三個)好的虛擬動作,恐怕觀眾就不滿足。如果經通盤設計,決定安排這種高檔次的虛擬動作進戲,那麼其位置也隻能放在後邊,使之具有“句號”或“驚歎號”的作用。既然“句號”或“驚歎號”擺在後邊,那麼前邊也就應該安排一個(或幾個)“逗號”或“分號”。讓觀眾先看到一般化的“逗號”或“分號”,讓觀眾適應這種虛擬的表現方式;等到觀眾巳然適應了,再拿出殺手鐧般的“句號”或“驚歎號”來,觀眾自然就拍案叫絕了。
通過《張協狀元》當中標點排列的實例,我們不難看出這樣一個規律:標點不但是“次第”出現的,而且還勢必從“無序”轉向“有序”。隻有“有序”的標點序列,才是演員感到得心應手的。才是觀眾感到賞心悅目的,也才是把“科學”和“藝術”結合到一起的最佳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