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1.標點與文章孰輕孰重(1 / 1)

沒有標點不成文章。中國的古文字沒有字麵上的標點,不等於沒有內涵著的標點。古人讀詩或文章時,喜歡采用吟誦的辦法,把一些字詞的音調“拉長”,目的就是在“拉長”的過程中,一方麵尋找標點,同時更在這種尋找中加深對內容的理解。

但是,把標點和文章二者相比,文章內容畢竟還是第一位的。引申到戲曲當中,劇本中內涵著各式各樣的標點,也盡管這些標點可能十分精采,但最後起決定作用的還是文章的內容。不妨以元雜劇《感天動地竇娥冤》和京劇《金鎖記》做些比較。

雜劇是一種“標點”十分嚴格的劇種。每出大抵都是四折,於是起承轉合就隻能在這個“天地”中進行。另外隻有男女主人公可以唱套曲,其他人物就隻能插白。所唱套曲還得遵守另一條規定:每一折中必須一韻到底。不許中途換韻。但盡管如此,好的元雜劇並不受這些嚴格“標點”的限製,它的“標點”服從文章的需要。舉例說,《竇娥冤》中“法場”一折,竇娥臨刑之前曾唱:“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這兩句對仗工穩,平仄協調,從“標點”的意義檢查,使用上是沒有任何毛病的。但值得研究的正是,這裏的“標點”恰恰是為文章服務的。兩句越是對仗工穩和平仄協調,其感染力就越大。試想,如果將之改寫成散文,或者是自由體的詩歌,觀眾聽來,反而沒有這種律詩般的“鐵索鏗鏘”了。

《金鎖記》在出現之前,京劇旦行演唱慢板就已然產生出一種模式化的“標點”——大段唱腔,第一、第二和第四三句是必須得“好兒”的,不管你采用的是什麼唱詞,反而隻要是出名的演員在舞台上,隻要符合聽眾“耳音”習慣的胡琴一響,聽眾不由自主地就想喝采。於是,《金鎖記》就在這種大背景下出現了。“探監”一折,竇娥唱的就是〔二黃〕慢板。一共十句——

竇娥:(唱)未開言思往事心中惆倀;

禁婆:別難過,你坐下。你慢慢說罷。

竇娥:(唱)禁大娘你容我表敘衷腸。

禁婆:怎麼回事情啊?說給媽媽聽聽,我也好明白明白呀!

竇娥:(唱)實可恨張驢兒良心昧喪;

禁婆:張驢兒,張驢兒是怎麼回事情啊?他怎麼喪良心啦?說給媽媽聽。

竇娥:(唱)買羊肚要害婆婆一命身亡。

害人者反害己徒勞妄想;

他的母吃羊肚霎時斷腸。

請看,十句唱詞當中,能夠要“好兒”的腔兒集中在前四句,偏偏這四句唱詞又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內容,都是表達欲說又止的泛泛之情。既然如此,那人們就不免要問:為什麼像這樣的唱詞還能要“好兒”?觀眾就那麼好糊弄嗎?我以為,原因可能是這樣的演唱各種慢板(〔二黃〕、〔西皮〕、〔反二黃〕)的演員,都是在與觀眾逐漸取得感情協調與呼應的情況下,才逐漸形成了依靠前幾句得“好兒”的習慣的。這一過程很長,起碼也要經過幾代人的時間,毎一次特定的演出,都是新老觀眾“混編”在一起去聽的。老觀眾對這出戲的劇情早就了如指掌,他們帶著已經熟知的劇情去聽開頭的泛泛之詞。於是越發能夠感受到竇娥難於啟齒的艱難。他們越發感受到這種特殊的美——他們鼓掌了,喝采了。至於新一代的觀眾。還處在“學著聽”的階段,老觀眾處處“領”著新觀眾並教導他們——“別看頭四句是水詞兒,可它們寫的是心情而不是過程。”這話既高明也實在,京劇妙就妙在善於簡化那些“沒戲”的過程,而對那些“有戲”的過程逐一仔細“標點”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