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論哈金小說《等待》的反諷藝術(2 / 3)

楊庚有著與孔林截然不同的性格品質。他身為邊境師部的一個營長,中等個兒,身體像舉重運動員般結實,帶兵有股狠勁,人稱“虎將”,因見過太多的死傷而變得冷酷。在曼娜看來,“他在許多方麵都更像個男人,強壯、直率、無畏,甚至粗魯。她希望孔林能像點兒他,或者這兩個男人能交換一些性格就好,那樣兩個人的性格都會更為均衡一些。林過於紳士味了,脾氣好、認真,很少男子漢激情。”⑥而孔林也“認為楊庚行事確定不疑,具有果斷的行為能力,是個積極肯幹之人”。

哈金善於通過細節與對話描寫彰顯人物的差異。當孔林就離婚之事向楊庚征求意見時,見孔林既顧忌家鄉村民的輿論,不想以過分之舉促成離婚,又因心地善良而不願照他的建議非法地把曼娜據為情婦,“楊庚若有所思地笑了。孔林沒有注意到他臉上掠過一絲輕蔑”。這一細節展現了兩個人物的性格和價值觀的差異。在接下來的對話中,楊庚直接道出孔林性格中不易為他本人覺察的弱點,兩人迥異的價值取向也進一步得以展現:

“你一直猶豫不決使自己痛苦不堪。多年來我管過許多人。我知道你這種人。你總擔心別人會罵你壞。你竭力有一副好心腸。但心是什麼東西?隻不過是一塊狗會吃的肉而已。你的問題是你的性格造成的,你必須首先改變你自己。誰說過‘性格決定命運’?”

“是貝多芬吧?”

“對了。你懂得這麼多,但你行事不果斷。”他閉上眼睛又背誦了一條引用語。“‘唯物主義辯證法認為外因隻是變化的條件而內因才是變化的基礎。’那是誰說的?”

“毛主席在《論矛盾》裏說的。”

“瞧,你什麼都知道,但沒什麼能讓你硬起心腸來。如果你確實有改變的意願,你就能創造出改變的條件。”

“但我的情況不是那麼簡單。”

“毛主席還說過,‘如果你想知道梨的味道,你必須通過自己吃來改變它。’相信我,朋友,和曼娜睡覺。如果你覺得她在床上表現好,你就會更有決心離婚。”

“不行,簡直是發瘋!”

哈金在這段對白中運用的反諷頗有點王朔式言語反諷的意味:楊庚竟然引用毛澤東語錄來鼓勵孔林做有悖黨紀黨規之事。名人語錄與語境的錯位造就的反諷正合了布魯克斯下的定義:“反諷,是承受語境的壓力。”⑦

哈金通過作品中人物之口道出諸多西方小說大家在塑造小說人物形象時奉為圭臬的“性格決定命運”,喚起讀者對人物命運困境與人物性格的關聯性思考,為作品末尾章節對人物命運的反諷埋下伏筆。及至讀者讀到強奸了曼娜的楊庚由於致富光榮上了電視,“性格決定命運”的回聲使得讀者對比觀照孔林和楊庚二人的命運:好人孔林多年來被他人的意見、外在壓力、幻覺、自身內化了的官方規則所左右,沉陷在個人情感婚姻的困境中無力掙紮;而以自私自利為生活原則、行事果決又不無卑鄙、冷酷、狡詐的惡人楊庚卻總能得到他所想要的(曼娜的處女之身及發財揚名)。在這種反諷式觀照中,讀者得以超越單一視境審視到孔林的悲劇性命運源於他自己性格中的弱點。正如作家尹麗川所說:“時代的悲劇終究是有限的、有出口的、可破壞可擺脫的,而最可悲的則是人性中無法察覺的那部分。”⑧

外在社會環境的壓迫機製對人物的控製往往須通過人物自身的協同合作才能起作用。哈金在作品中對故事發生時期的政治背景著筆極少,沒有描寫文革時期血腥的武鬥場景,人物們生活的部隊醫院和鵝村享有與世隔絕般的平靜。孔林的上級領導對他施加的壓力僅體現在醫院政治部蘇副主任找他談話,要他作出口頭承諾不與曼娜發生性關係、不違反醫院有關男女交往的規定。而孔林性格中循規蹈矩、馴服、盲從的奴性使他非常在意人們的流言飛語,按照領導當局、規章製度的要求規範自己的行為,不越雷池半步,更別說抱怨、質疑、反抗那種要求的非理性與反文明。

這種奴性即是他身上與社會外在壓迫體製協同合作的同謀因素。他用“革命倫理觀”約束自己和曼娜的關係:我愛她依戀她,但那與性無關。我們的愛不是建立在肉體關係上。向蘇副主任作出的口頭承諾對他有著驚人的約束力。醫院裏禁止異性成對出現在院牆外散步的規定取消一年後,“可是不知怎的對他和曼娜而言,好像還是有一堵牆在包圍著他們,婚後他們從沒有一塊在院外走過”。如此深切地將官方規則內化為自己的行為準則的必然結果是麻木地同化為外在壓迫環境的一部分,直至失去自由行為能力。這就是多年來孔林陷入情感困境無力掙紮,隻能像個夢遊者般麻木等待的深層原因。哈金在淡化處理社會政治背景及外在壓迫機製的同時,通過反諷敘事效果揭示人性弱點如何與外在壓迫環境協同合作禁錮人的行為能力,使作品關注的具有普適性的人性問題更得以突顯。

三、對愛情主題進行雙重反諷

在哈金對《等待》中人物的庸常生活進行耐心的寫實中,讀者品讀著人物的生命流程,感覺著他們耗盡青春、激情的漫長等待。18年等待之後孔林終於得以從與淑玉的婚姻關係中解脫出來。這次成功的離婚手續不到半小時就完成了。簡單得令孔林感到困惑,多年的挫折和絕望在這不足半小時的時間裏結束了,他可以開始新的生活了。但哈金沒有讓故事終結在孔林與曼娜的婚禮上,他不給讀者想象“有情人終成眷屬”後過上幸福美滿生活的空間。曼娜在婚禮上的心酸哭泣似是控訴過往等待歲月對她的身心摧殘,又似預示他們的婚姻生活不會幸福如意。漫長的等待深深地改變了她,使她從一個可人的年輕女子變成了無可救藥、脾氣暴躁的潑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