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夜露,杞桑斜倚著長廊,隨手把玩著一把翡翠珠子。翡翠兒在宮燈下,泛著綠油油的冷光。“娘親,娘親。”小石頭屁顛顛地奔了過來,“宮裏的太監果然來了。”“哦?”杞桑挑眉,“那東西可送來了。”不待小石頭回話,苻生的貼身太監就已弓腰哈了過來:“奴才叩見郡主。郡主要的東西,王上派奴才送過來了。”啪啪——太監拍了拍手。杞桑一顆心早噗通跳得慌亂,可麵上卻裝得吊兒郎當:“王上可有吩咐帶話?”“王上口諭,宣郡主明午時麵聖。”杞桑拋了拋翡翠珠串兒,哼道:“午時?難不成是要午時,在午門斬了我不成?”“這——”太監賠笑,“郡主……您說笑了。”“嗯,曉得啦。你跟苻生說,姥姥我明日午時,若是起床了,心情好,便去見他一見。若是沒去,他自然不必等我。”杞桑不耐地揮了揮手,“灌灌呢?”“這——”太監為難,卻不敢多吱聲。他像捧著稀世珍寶似得捧著鳥籠,呈了上來:“王上吩咐的東西,奴才帶來了。”杞桑一眼瞟去,驚得彈起,再顧不得裝腔作勢。金絲牢籠裏,巴掌大的灌灌鳩耷拉著腦袋,奄奄一息模樣。杞桑幾步下階梯,一把奪過鳥籠,摟在懷裏,指著小太監就大罵:“好大的膽子!你們竟是將灌灌怎麼了?”小太監嚇得噗通跪倒,腦袋磕得像小雞啄米:“郡主息怒,奴才等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怠慢。是這鳥兒不吃不喝。”鳥兒?不吃不喝?杞桑看著灌灌鳩,輕輕用食指戳了戳,聲音都帶了哭意:“罐罐,醒醒啊?”瞧模樣,倒是灌灌的模樣,可精氣神卻全然不同以往了。灌灌鳩一動不動,半晌,才微微睜開了眼。可是,不過一眼,就又眯了回去,眼角凝落一滴冷淚。杞桑心口揪揪得疼。她手一揮:“你滾回去!告訴苻生,萬一灌灌有個好歹,我饒不了他!”小太監嚇得噤住。“滾!”杞桑怒喝,小太監嚇得顛顛離去。“娘親——”小石頭淚眼巴巴地看著金絲牢籠。“巫——無——骨——”杞桑咬牙切齒。她狠一咬唇,抱著鳥籠就疾奔苻堅住處。巫無骨定然是在金絲牢籠上畫了符咒,否則以灌灌的道行不可能逃不出去。無奈她毫無修行,竟是束手無策。她恨死了自己,恨死了這顆殘破不全的心。否則,她豈會如此狼狽,如此任人宰割!“苻堅!”她不顧侍衛阻攔,徑直一路衝入內院。方和見她就瘮的慌,躲著她遠遠地,追著勸著:“郡主,王爺他已經睡下了。”“睡下了,也給我爬起來!”杞桑一記眼刀殺過去,“去,把你家主子叫出來!”“這——明日——再說吧。”方和討價還價。“你去是不去?”杞桑威嚇,“你再嘰嘰歪歪,小心你的舌頭。”方和哆嗦著搖頭,嘟囔:“你從前也不是這麼不講理的。”休跟我提從前!我從前就是太好說話,太好欺負了。杞桑心底暗罵,卻更是淩厲地瞪了她一眼。方和便真不知如何是好了。正此時,苻堅著著一身清冷的灰色常服,步出了內室:“方和,你退下吧。”“是。”方和瞟一眼杞桑,弱弱地退了去。杞桑抱著金絲牢籠,即便強忍著,肩膀亦在隱隱發顫:“你……有辦法嗎?”苻堅掃一眼金絲牢籠,蹙了眉:“智靈許是能想出法子來。”“帶我見他!”杞桑聲顫。“今日晚了,道長該是已經歇下了。不如明日吧。”苻堅的聲音,比往日要更柔三分。“不行!”杞桑斷然,“我在桑園等著,今夜,智靈若是不到,明日,休想我再為苟曼青施藥。”她說罷,看都不看苻堅,轉身離去。不過半盞茶功夫,智靈仙道果然冷口冷麵地出現在了桑園。他不過淡淡掃了眼牢籠:“灌灌乃神鳥,一片羽毛都價值連城,傳說,戴上她的羽毛,足以抵住人妖魔三界的幻媚之術。”“少廢話!揀要緊的說!”杞桑已無半點耐心。智靈仙道半世受人推崇,幾時被這樣大呼小叫過,一時,臉上很是掛不住。若非礙於苻堅在場,他當即便是要拂袖而去的,如此,語氣已是萬分不耐:“那你可知灌灌之神,神在何處?”杞桑怔住。智靈仙道指指牢籠中的鳥兒:“眉心。她周身羽毛皆是雪白,唯獨眉心有一根朱紅眉羽。”“你胡說,我從未見灌灌眉心有紅色的羽毛。”杞桑斬釘截鐵。“眉羽是她的命門,就如同人間女子臂上的守宮砂,又豈是肉眼凡胎可見。”智靈被她這一激,已然顧不得什麼仙家道骨,竟全盤脫出這點在他看來甚是醃臢的渾事。眉羽?守宮砂?杞桑似是明白了一二,卻又隻是一知半解。即便……即便灌灌是中了美男計,破了……身子,也不至於落得如此下場啊?她可從未見過青丘山上的狐仙姨娘們,落下紅塵,會累及修為的,頂多是傷心傷憶罷了。“智靈,你是說……”苻堅蹙著眉,欲言又止,眉心隱隱簇著一團慍色。智靈點頭。“何事?”杞桑問。苻堅嚅唇,卻又難以啟齒。“何事不可對人言?”事關灌灌,杞桑才顧不得什麼俗世計較的男女大妨。她不耐,追問道:“是苻柳夥同巫無骨,對灌灌動了手腳?破了她身子,等同於拔了她的眉羽?”苻堅愕地看著她,臉頰騰起一抹紫暈。他顯然不曾料想,她竟然如此公然不避諱談論這等男女之事。智靈厭嫌地瞪了杞桑一眼。杞桑卻全然不顧這二人的神色,還在自顧自地推理:“不該啊,我從未聽說這等奇事。即便灌灌中了美男計,亦不至於毀了百年道行——”“這有何出奇?”智靈實在聽不下去了,唯恐她又說出一些驚世駭俗之言,便打斷了她,“人世間既然有采陽補陰之說,人鳥殊途,行那等苟且之事,本就會此消彼長!苻柳隻消戴上一件渡氣的法器,莫說百年道行,便是千年,又如何?”“渡氣?”杞桑喃喃。她鑽研醫道,倒是聽過“借氣”一說,原不過是世人貪圖長生,便妄圖從萬物生靈裏吸取生氣,比如借千年的古槐靈氣,人便可增壽百年。但是渡氣,她卻是從未聽過。灌灌雖是小妖,道行不見得多高,但古靈精怪,豈是這般容易上當的?苻堅見她一臉迷惑,解釋道:“渡氣,乃是一種邪術。算道家一派的分支。”“哼,不過是一幫無恥之徒的無恥伎倆罷了,豈能與道家混為一談。”智靈冷哼。罷了!杞桑捂著額。追究灌灌究竟是如何上當受騙的,已是毫無意義,而今最緊要的是治好她。她歎:“可有法子幫她?”“幫?如何幫?”智靈又冷哼,“她修行本就淺薄,還不知廉恥,行下此等下作之事——”“你閉嘴!”杞桑指著智靈,已然出離憤怒了,“虧你妄稱名門正道。即便她被苻柳騙色騙……氣,又礙著你何事?這與禮義廉恥有何關聯?”“你——”智靈氣得人都有些哆嗦。他還要多言,卻被苻堅扣住了腕子。苻堅衝他使眼色,又扭頭對杞桑道:“也並非無解。她應該是被法器傷了元神。解鈴還須係鈴人,靈氣既是被巫無骨奪走,自然也有法子找他還回來。”“若是還不回來呢?”杞桑問,“灌灌會如何?她……”她看一眼金絲牢籠,招手叫來小石頭,“乖,你抱灌灌回裏屋歇著。”小石頭嘟著嘴,有些不情願地抱著金絲牢籠,三步一回頭地進了內室。杞桑幽幽閉目,深吸一氣,才問道:“是不是這一世都不可能修仙得道了?就如同我,魂魄殘缺,永無可能。”苻堅蹙眉,有些猶疑,頓了幾頓,才勉強道:“倒也並非絕對。但是,天資受損,肯定是不如從前,修仙自然是要慢下許多。”杞桑咬唇。她知道,他不過是在哄她罷了。她竭力振了振:“那如何逼巫無骨把靈氣還回來?”苻堅又是蹙眉。智靈看一眼苻堅,冷道:“除非巫無骨魂飛魄散。”杞桑渾身一凜。她雖是恨極了巫無骨,卻也不至於歹毒至此。若是魂飛魄散,那他便飛灰湮滅,永無輪回了。這也忒殘忍了。她攥拳:“難道沒其他法子?”“有!”智靈又道,“仙界之人或許有回天之術。或是,那位仙家願意渡靈力給她,亦可。可是……”他搖頭,並無惋惜之色,“這恐怕比逼巫無骨還氣,更難。”杞桑呆住。她已難以言喻此刻的心境。“恕貧道無能為力。告辭。”智靈甩袖而去。杞桑頹然靠在榻上,早顧不得眼前那二人的去留。她隻覺得,這天地都變得虛無了。怎會如此?她垂首,眼瞼沉沉地落下,卷翹的睫如蝶翼般扇了扇,竟是扇落幾滴冷雨,滲入她裙袍的紋路裏,留下一點清冷的水漬。苻堅不知何時,走到她跟前來了。他低眸,凝著她:“並非毫無辦法。”“怎會如此?”杞桑喃喃若自語,“灌灌很機靈的,她怎會連苻柳是騙她的,都不知?她怎會……認不出他身上有法器?還有——”她頓住,忽地,她抬眸,淚眼迷蒙。她咬唇:“世間男兒皆薄幸。苻——柳——我不會放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