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夜晚拉近了紫頁與小群之間的距離,紫頁覺得小群這個人雖然能力差些但心眼不壞。有時候他們一起到公司一樓的餐廳去吃中午飯,碰到熟人還開開他倆的玩笑,紫頁雖然心裏不大舒服,但並不表露出來,勉強一笑。小群看見紫頁隨和的表情,以為她是在默許什麼,就跟在紫頁後麵,整天問她要不要吃這個,要不要吃那個,紫頁不說要,也不說不要。
紫頁每天下班總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坐在小公共汽車上長長地鬆了口氣,心想上帝保佑總算從那種無微不至的關懷裏逃出來了。小公共總是堵在長長的三環路上,移動的速度有時比步行還慢,就這樣,紫頁還是覺得比呆在公司裏舒服,沒人透過玻璃牆深情地凝望著她(這種凝望想想都讓人後腦勺發涼),她可以自由自在地想幹嗎幹嗎。
車窗外有一種過新年的氣氛,街麵上到處亮著燈,飯店前還布置了無數星星點點的小串燈,歲末所特有的熱鬧與慌亂就藏在那些無處不在的小串燈裏。小飯館裏開著白亮的燈,玻璃擦得幹淨得就跟沒有似的,裏麵的桌椅一目了然,寂寞也是一目了然。負責開門的女孩無精打采地垂著頭,不知是玩手裏的一個什麼小玩藝兒,還是原本什麼也沒有她隻是在玩她的手指。
電影院門口的台階上聚了一些人,不知是燈光的關係還是別的什麼原因,那些人依次站在台階上,高高低低排列有序,卻像紙片人似的木然不動。廣告牌上有一些真正的紙人,他們的樣子被技術不過關的畫工畫走了形,看上去就像一些天外來客。
小公共車仍以很慢的速度一步一步往前爬行,紫頁不明白今天晚上為什麼車堵得這麼厲害,好像全北京的車都開出來了,毫不客氣地堆在三環路上,馬路變成了停車場,車頭頂著車尾,一輛緊挨著一輛,毫無指望,仿佛這輩子就這麼耗下去了。坐在車裏又冷又難受,而小公共車裏很暗,在明亮的城市中停泊著,就像把華麗的城市布景用剪刀剪了一個黑洞,而此時此刻紫頁就呆在黑洞裏,望著車窗外的明亮與繁華,無端地有些傷心。她想過了年又能怎麼樣,日子還不是得照樣過下去,沒完沒了地等待,沒完沒了地擔心,什麼也留不下,時間過去了,手心是空的,青春卻一天天地被耗盡了。
回到家渾身上下都被凍透了,連骨頭裏麵都聽到哢嚓哢嚓的響聲。紫頁一進門就開始脫衣服,她太想有一隻熱的手貼在她皮膚上,後背或者臀部,那隻手滾燙滾燙的,隔好遠就能感覺到它的熱量,然後,它就靠近了好像剛從冰箱拿出來被冷凍過的皮膚,當這一冷一熱相互接近的時候,紫頁聽到吱吱的響聲,然後她看到皮膚上冒起了白煙,吱——,如同著火了一般。
乳白色的霧氣彌漫了整個空間,鏡子的輪廓隱遁在水霧中,變成了霧蒙蒙的一堆牆。紫頁知道牆後麵藏著他的身體,他此刻正在某個地方注視著她。
洗完澡從衛生間裏出來,紫頁整個人好像從蒸鍋裏撈出來的熱饅頭,胳膊是熱胳膊,腿是熱腿。臉上紅撲撲地放著光,收音機裏傳來好聽的音樂。紫頁擦幹身體鑽進被窩,閉上眼睛什麼也不想。
身上的毛孔漸漸冷卻下來,腦子開始活起來,紫頁克製住自己不給胡亞洲打電話,她對自己說這個時間給他打電話是很不合適的,但另一個聲音又對自己說有什麼不合適的,他隻享受相愛的好處,卻一點也不願為它承擔責任。他成天跟個沒事兒人似的,該幹嗎幹嗎,兩頭討好,心安理得。他倒活得挺滋潤的,他都不知道人家度日如年這日子是怎麼過的。紫頁胡思亂想了一陣才想起晚上還沒有吃飯,她從冰箱裏找出一隻不知哪天買的麵包來胡亂啃著,再一看麵包的牌子竟然叫做“愛巢”,紫頁心裏滲出一絲血來。
她手裏拿著電話胡亂地撥著號。小群的聲音從電話裏冒出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真正想找的不是他。
小群一下子就聽出紫頁的聲音,“是你嗎?是你嗎?”小群的聲音激動得有些分岔,好像音色被特殊處理過,用刀子把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劈開來,變成兩重分岔的重音,“我一直在等你電話,我現在過來好嗎?”
紫頁沒想到結果會是這樣的,她想著一個男人,卻給另外一個男人打了電話,身體和頭腦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似的,她一直躺在被子裏沒動,身體是冰冷而又赤裸的,眼睛腫脹著,忍不住直想哭。
小群的影子從紫頁蒼白的臉上疾速掠過,他帶著外麵的涼氣在床邊坐下來,他的身體把床頭燈的光線遮去大半,房間裏就像蟄伏著一個巨大的怪獸,他每動一下,怪獸就跟著移動,影子是巨大而又誇張的。
紫頁半閉著眼睛,感覺到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絲絲涼氣,這絲絲涼氣與巨大的黑影仿佛不屬於同一個人,影子是影子,涼氣是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