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二十二節 時間岔道之二(1 / 1)

夜裏,我看見月亮像一枚橙黃色的水果糖貼在朝西的那扇玻璃窗上,天空無雲,遠處山的輪廓線也不見了,隻剩下一枚空洞的、讓人感到不安的月亮。月亮的顏色過於濃重了,使人聯想到一些發生過的、未曾發生過的可怕事物。

我在一幢樓頂層的一套房子裏拚命地奔跑,我在每一扇玻璃窗上都看到一張大白臉,我不敢拉開窗簾,門窗已被鎖上了,我一遍遍地檢查門栓是否插牢,我總是聽到外麵樓梯上有異常響動。在失眠的夜裏我像一頭被關在玻璃籠子裏的怪獸,左突右突,臉總是撞在玻璃窗上。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害怕什麼,又在尋找什麼。隻有在電腦前坐下來我的心才略感平靜,時間岔道在屏幕上平穩地移動,在電腦上我可以作出各種各樣的設想,把多種可能的時間岔道用曲線平滑連接,我眼前出現密密麻麻的網狀圖案,沿著每一條曲線行走,都可以到達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時間在我的這張草圖上變得簡單明了,並且可以任意塗改。它們是流動的,不確定的,它們讓我的創作充滿如探險一般的激情。

1995年於涼與顧克非的關係已發生到了愛的臨界點:於涼離婚後,情人反而對她越來越冷淡了。但是在那天顧克非做東的飯局上,我絲毫沒有看出他們的關係有何異常,他倆坐在一起,既不過於親密,也不至於疏遠,就像相處多年已經沒必要炫耀什麼的了的夫妻。

顧克非做東的飯局是一個大家都很熟悉的、被橙黃色的燈光充盈得暖洋洋的地方。顧克非在電話裏通知大家,他的一位老朋友來北京開青春詩會,顧克非借這個機會請大家吃頓飯,聚上一聚。他說的這位老朋友就是詩人A。我從沒見過A,但我周圍的朋友經常提到他,他就像隱身人一樣生活在我們中間,他不在場,他總是缺席,但人們一次也沒忘記提到他,我經常聽到有人在議論他(或者罵他),他在另一個地方是否聽得見呢?

回想起來,1995年的那個飯局是頗為危險的一次,我與A雖然機緣未到,但隻差一點點就要碰上麵了。那天傍晚,有一隻神秘的手再次把他從我的視線前拉開。那是一個顧克非做東、白窪唱主角的飯局,白窪邊上有一張椅子始終空著,大家一直沒有點菜,等待一個人的到來。

白窪是一個頗為要強的獨身女人,她似乎總也找不到自己的定位,我每次見到她的身份都跟上次不一樣,上一次是某公司業務代表,這一次就是某報社的特約編輯,她兜裏裝著的名片就有好幾種不同頭銜,她的身份好像每一秒鍾都在變。

那天還有另一個女人出場亮相,她手裏拿著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到處送人,逮著稍微有點名氣的人就要跟人合影留念,她有一個非常奇怪的名字叫李銀弧,我不知道是本名還是筆名或是外號。

在做人方麵李銀弧和白窪走了兩個極端,李銀弧屬於黏糊糖型的,走哪兒黏到哪兒,喜歡拉關係,結交一些她認為用得著的人,而對於那些她認為沒用的人,她連正眼都不瞧一眼。白窪爽朗大方,卻太相信自己的實力了,什麼都得靠自己,硬扛著,苦撐著,做人做得很辛苦。

我曾經在一個官方組織的茶話會上見識過一次李銀弧的出色表演,她穿一件緊繃在身上的化纖料蛇紋上衣,蛇一樣地(比蛇略胖)遊移穿行在名人中間,她突兀上前去跟人握手,大聲寒暄著某某老師你不記得我了嗎,然後趁對方不備,突然亮出帶閃光燈的照相機要求跟人合影留念。

那一天她連連得手一路襲擊了將近一打的名人,她臉上洋溢著自鳴得意的微笑,這個在某單位工會宣傳科工作的女人,自以為比任何人都聰明、能幹,她以為她不用筆就能打遍整個文壇,而那些辛辛苦苦終日用筆寫作的女人在她眼裏就跟傻子一般。她自以為特別能抓住機會,而她所謂的“機會”便是那些一閃即逝的閃光燈。

顧克非的飯局一直都處於等待狀態,原因是因為一個叫A的男人還沒有來,李銀弧正好可以趁機大肆表演一番。閃光燈又開始晃動起來,我看到牆上的一棵樹變作一隻銀色的狐狸。

那是一張很不錯的裝飾畫。

白窪接到一個電話,說A有急事臨時來不了了。白窪把這個消息轉告給大家。於是我們開始點菜吃火鍋,A的那張座位始終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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