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列車一直向西,耳朵裏傳來“果味VC”的聲音,她隨身帶著CD機,耳朵兩旁經常伸出兩條彎彎曲曲的耳機線。“果味VC”是景紅喜歡的一個樂隊,暗夜玫瑰收藏音樂碟片,一直都跟在景紅後麵,暗夜玫瑰一直認為,景紅是最時髦的,她們一起在業餘時間學習芭蕾舞,這是兩個女人生命中最快樂的一件事。
除了跳舞,就是收集音樂碟片。她們都熱愛那些偏另類一點的音樂,比如“果味VC”樂隊,另外她們聽許多西方的東西,耳朵被西方流行音樂滋養慣了,對國內樂隊挑選口味,自然是有些刁的。幾乎是同一時間,她們共同愛上了一個叫許巍的歌手的聲音。那時許巍還不怎麼出名,那時名聲大噪的是幾個不怎麼樣的歌手。她們支持許巍,每人掏錢買了一盒他印製得並不精致的磁帶《那一年》。
《那一年》上的許巍,頭發很短,現在的許巍好像已經是長頭發了。什麼都會改變。時間這東西太可怕了。暗夜玫瑰在疾速行駛的車窗玻璃上,看到自己的暗影。那黑夜般底色映出來的麵孔,如同藝術電影拍攝效果一般美麗。
列車帶著她疾速前行,她忽然忘了自己要去哪裏。地鐵列車一直向西,車站在車窗外一站站遠去。遠去的行人如同幻影,他們行走的速度很快被車行的速度甩到遠處,就像一些倒退行走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暗夜玫瑰發覺,列車一直向西,實際上已經離母親的醫院很近了。那家醫院帶給她噩夢般的童年記憶,成年之後,隻要一走進那家醫院,她就會感到呼吸困難。
有一次,母親帶她到醫院去打針,暗夜玫瑰趴在白而狹窄的診療床上,感覺到護士手中的棉球充滿涼意的摩擦。
護士和母親在聊天。
母親是這家醫院的藥劑師,她和打針的護士應該很熟。
她們說笑,大概說她們共同認識的一個男人的壞話,樂得咯咯的。她們並不把打針當成一回事兒,而暗夜玫瑰也隻不過得了普通的感冒,打兩針青黴素很快就會好的。
第二次棉球消毒。她們的笑聲依舊在注射室的上空回蕩。誰都沒注意到暗夜玫瑰的臉已變得像紙一樣白,暗夜玫瑰額頭上的汗珠,一顆顆像黃豆那樣大。針孔已經插入皮膚,深入肌肉。護士的手熟練地推進著,嘴上仍不忘與母親說笑聊天。
母親說著說著話,突然注意到女兒的臉。她的笑容凝固在那張美麗的臉上,從微笑到大驚,大約用了一秒鍾的時間,然後,母親一下子跟人翻了臉:“我女兒這是青黴素過敏呀,你剛才的皮試是怎麼做的?”
在白色房間裏,空氣好像被凍住了,連呼吸的聲音都聽得好清楚。隻有暗夜玫瑰心裏明白,她根本不是什麼青黴素過敏,她是對母親所在的那家醫院的空氣過敏。隻要一走進那家醫院的門,她就會重返那個灰色壓抑的年代,進入童年時期的各種幻覺與夢魘。
——冰男是個大破鞋。
——聽說被人抓住了。男的當場逃跑,跑掉一隻鞋子。
——站在那邊的小可憐兒就是她的孩子嗎?
——是啊,長得還真漂亮,不過長大了準保也是……
後麵的話,聲音低下去。大概是那兩個大人意識到站在對麵的小女孩也是有耳朵的。她會把長舌婦說的話,回去說給她母親聽。而她的母親冰男,自從出了那件事之後,反而變得大膽和強悍起來,有時候,她故意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大聲說笑,就像剛才護士給她女兒打針的時候,她心裏可能未必那樣高興,但她一定要做出有說有笑的姿態來給別人看。
冰男的另一個特點是得理不讓人。比如說,別人都說她肚子裏的孩子來路不明,她就偏給孩子起了個曖昧不明的名字“暗夜玫瑰”。孩子沒有姓,她大大方方地向世人宣戰,孩子沒有姓就證明了這孩子沒有父親。
“是的,她是我一個人的孩子。這孩子沒有姓。”
她斬釘截鐵地對報戶口的警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