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男並不知道女兒此刻正在離自己不遠的一個新建的公園閑逛,身邊還多了一個身份曖昧的男人,她給女兒打電話純屬偶然。她剛剛拔掉線從網上下來。剛關上計算機,眼前一片漆黑。為了確認自己已回到現實中來,她決定給女兒打一通電話,問問她今天回不回來吃晚飯。
母親冰男總是滯留在四麵不透光的房間裏,長久地回憶過去。她房間裏不合時宜地擺著一架簇新的鋼琴,而她根本不會彈。她以“少女莉莉”的網名上網聊天,上論壇發表文章,給電台主持人寫信、打電話,以扮演“莉莉”為樂趣。
當然,這一切都是背著她女兒幹的,在女兒麵前,她收起了她尖細的假聲和瀑布般的假發,隻有那雙紅高跟鞋,她是當著女兒麵穿的,因為那是女兒送她的生日禮物。
——是軟牛皮的。
——謝謝。
她們母女倆的對話就這麼簡單,多一個字都不說,說多了就要吵起來了。她們總是那麼對立,既對立又彼此牽掛,關係十分怪異。
冰男戴著假發,穿著紅色高跟鞋坐在電腦前,感覺立刻就像換了個人,平日裏的煩心事,自動隱藏到玻璃屏幕後麵去了,她變成了聰明伶俐的少女莉莉,人見人愛的那種。為了玩電腦,她把原來精心蓄起的漂亮指甲剪掉了,隻有圓潤輕巧的短指甲才適合在鍵盤上跳舞。
有時候,電腦開著,而冰男卻走神了。
她有時陷入回憶,回憶越過明豔的軀殼,帶她重返那個灰色年代。那時候,她也有兩套衣服,兩種不同的麵目,她記得有一次她在地下室抽煙,女兒突然誤撞進來,她顯然被嚇壞了。四歲的女兒顯然沒認出她,她望著眼前這個妖形怪狀穿旗袍塗口紅的女人,她被嚇壞了,張著一雙驚恐的眼睛,一步步向後退去,直退進門洞的暗影裏,她小小的身影隨著“砰”的一聲門響,不見了。
冰男繼續坐在地下室那隻廢棄的白蓮花浴缸邊,吸一枝好不容易搞來的香煙。那時候,買香煙是要票的,況且她又是個女人,不好光天化日之下去買那種東西。
好在有老黑。
老黑是“黑幫子女”,父母都被下放到遙遠的地方去了,老黑在單位裏雖然不被重用,但在女人麵前,他自有一股難以抗拒的魅力。他膚色較深,似類於現在較為流行的“小麥色”,身體健壯,一米八五的個兒頭,讓他在人群裏特別醒目。
冰男第一次從藥房的小窗口看到這個男人,就知道自己完了,她會把自己交出去,徹徹底底地交出去。她在慌亂之中替老黑拿錯了藥,出於藥劑師的職責,她追了出去。他們就在醫院樓門口的那片陽光下認識了,當時正是中午時分,工作人員大多數已經吃完了飯,正處於懶懨懨的狀態,住院部的病員們已經午休了,沒有人會出來,所以,整個院子靜得如同午夜一般。
這是一個白晝的午夜,陽光唰唰地如玻璃絲一般從天空中斜掛下來,他和她,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站在樓門口的陽光下說話。有人推開一層某間辦公室的窗戶,想倒掉茶杯裏的茶根,正好看見了站在樓門口的他倆,就在心裏罵道:“這對男女,真他媽漂亮,準是搞上了。”
——謝謝啊。對了,你叫什麼?
——我叫冰男,男人的男。
——男人的男?好名字啊。不想知道我叫什麼嗎?
——不想。
——不想?
——那……就算想吧。
——他們都叫我老黑,你也這樣叫我吧。
——我為什麼要叫你,你明天還來拿藥嗎?
——我以後天天都來拿藥。
那個男人真像他說的那樣,經常到藥房來“拿藥”。有時候,不過是隔著藥房的小窗口,同冰男說幾句話罷了,但兩個人都感到很愉快,像喝了酒似的,身心格外輕盈,也特別有說話的欲望。但顧及到周圍人的眼神兒,他倆總是盡量斂著,不敢太放肆了。老黑有時靠在窗邊剛跟冰男說了幾句話,冰男就給他使眼色,讓他快走。
老黑不走。
冰男說,你到底走不走。
老黑說,不。
冰男聽到她上司的腳步聲一點點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