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陽天

置頂

作者:王保忠

1

那車“撲哧”一停,我們立刻圍了上去。

司機從駕駛室跳出來,繞到車屁股後,“砰”,打開了後馬槽。父親立刻從車廂裏凸現出來,他身邊是一具給白布蒙住的東西——這肯定是我弟弟祁豔陽的屍體了。簇新的布麵上,橫一抹豎一抹地塗著血,很像我從前在哪裏看過的一幅油畫。我盯著它,真希望豔陽忽然坐起來,還像過去那樣,有說有笑的,但半天也不見有什麼動靜。我又把目光移向我父親,他麵容憔悴,呆滯,額頭眼角的皺紋灌滿了煤塵,與前幾天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昨天下午,我正在教室給學生們上課,突然接了父親的電話,他泣不成聲地告訴我,豔陽出大事了,死在了井下,你這就回家來。等我失魂落魄地趕回村時,街坊鄰居說,你咋這會兒才回來,礦上的車剛剛把你爹接走。一直到晚上,才又有了他的消息,說豔陽的事解決了,明天上午就可以拉回去,讓我喊上二叔他們明天都過來幫忙。

“都別磨蹭了,”司機不耐煩地說,“快點往下抬人吧。”

父親身子動了一下,卻還是傻愣愣的樣子,似乎還沒有從噩夢中掙紮出來。我跳上了車,二叔也跳上來,我攬住了白布的這半側,二叔攬住了那半側,我們同時一用力,我弟弟就從車廂底升起來。我們慢慢下了車,往院門裏走時,我腳下好像給什麼絆了一下,身子一踉蹌,蒙在白布下的豔陽便歪向了一邊。“停!”跟在後麵的父親忽然咆哮起來,他繞過我們,俯下身把豔陽的腦袋扶端正,這才讓我們走。那條一直在我家院子裏竄來竄去的狗吱哇叫了一聲,可能是蹄子或尾巴不小心給誰踩了一下。

這狗個頭高大,皮毛發亮,是我們村周大家的。

我們還沒進院子,那車就忙不迭地開走了。

父親回過頭看了一眼,嘟囔著說了句什麼,誰也沒聽清。

進了院子,二叔叫人把堂屋門拆了一扇,放到了炕上。這是我們祁家堡的風俗,據說死去的人停在門板上,有可能還陽的。我們把豔陽抬進東屋,小心地停在了那扇門板上。豔陽瘦得像隻山羊,可他個子高,停在炕上,兩條腿無論如何也伸展不開。我們折騰了半天,他那兩條腿還是蜷曲著,到最後,我們不得不讓他的頭枕到了炕沿上。自從十八歲到了礦上,豔陽怕誤班一直很少回家,現在死了,拉回來了,這個家又隻能讓他受委屈,連條可以舒舒服服停幾天的大炕都沒有。父親早上了炕,坐到了豔陽身邊,守得緊緊的,好像怕誰搶走他的兒子似的。以前豔陽休假回來,要是睡著了,父親也這樣守著他,不允許我弄出稍微一點響動,放個屁都不行。

“豔陽還沒棺材吧?”二叔年輕時當過幾天民辦教員,很斯文的樣子,說話老是慢吞吞的。“得趕緊給他弄一口,天黑前無論如何也要入殮啊。”

父親木呆呆地說:“上哪去弄呢?”

“周村就有個棺材鋪,離我們祁家堡也沒多遠,就上那兒買去吧。”二叔說。

“那趕緊去,要柏木的。”

“都是柏木的,好的一萬多,中檔的三四千,一般的得個一千來塊。”

“就要一萬多的吧。”父親想都沒想就出了聲。

二叔眼睛睜得多大。“是不是有點貴?”

“不貴,豔陽早掙下了。”

“這個你拿舵,我們聽你的。”二叔好像明白了什麼,又轉過身對我堂弟豔明說,“你去跑一趟吧。”

豔明應承著,卻沒走的意思。

“你給豔明拿錢啊。”我捅了父親一下。

父親磨磨蹭蹭地下了地,朝靠後牆擺放的那口大甕前走去,走到邊兒上,忽又退了回來,一眼一眼地看著我們。二叔看出了什麼,領著親戚們先出去了。我沒動,還立在屋裏。我父親看了我一眼,擺了擺手,意思是你也出去吧。我這才醒悟過來,他這是要從某個隱秘的地方取錢了。他讓我出去,好像是連我也信不過。我就也出了屋。老半天,父親出來了,他將一遝錢給了豔明,說:

“好侄兒,可不敢讓人家糊弄了。”

豔明點點頭,發著了摩托車,“突突突”

去了。

“豔陽連天日都沒見過,你看是不是給他陰配個女人?”等豔明走了,二叔又出了聲。

“我也想給他陰配個,”我父親眼亮了一下,但隨即又黯淡下來,“可一時半會兒的,到哪裏去給他問尋啊。”

“哥,這事我有辦法。昨晚豔天跟我說了豔陽的事後,我一宿都沒睡,什麼事都想過了。”二叔說著,兩隻胳膊朝頭頂上高高舉起,長長地打了個哈欠。“正好有個茬兒,牛家窪牛百順的閨女,豔天他二嬸娘家村的。上個月死的,我看跟咱家豔陽挺般配。我擔心的是錢的事不好說,怕得多破費些……”

“你隻管去問尋,”父親打斷了他的話,“錢的事好說。”

二叔眼睜得多大。“哥,聽你這口氣,礦上沒少賠咱錢吧?”

“這你甭管。”父親忽然把臉扭到了一邊。

“哥,”二叔遲疑了一下,顯得很艱難地說,“到了冬天,你侄兒豔明就得娶媳婦了,到時少不了會問你挪借點。”

“這個我知道。”我父親點點頭說。

“那就先謝你了哥,我這就去黃家窪請張半仙,讓他給擇個日子。”說完這話,二叔就匆匆去了。

2

父親從櫃子裏找出了一套新嶄嶄的西服。

這還是年前我陪豔陽進城買的。想來,這衣服他總共也沒穿幾天,初六去礦上上班時就換下了。

父親把衣服放上炕,又坐到了豔陽身邊,老半天,他終於掀起了蒙在豔陽身上的那塊白布。我盯著麵前這個人,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怎麼也不相信這就是豔陽。這是我弟弟嗎?他的麵相徹底給毀了,已經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身上是一套洗得發白的藍布工作服,也許是給他穿衣服的人太粗心了,扣子一顆都沒係,皮肉就從那敞開的衣服裏顯露出來,看得出炸得不成個樣子了,不得不用粗針大線縫掛在一起,到處是黑色的血痂,看不出皮膚本來的麵貌了。

“兒呀,爹當初真該攔著你,不讓你下那黑窟窿的。”父親又抹了把眼淚,“要是不去就啥事都沒有了,對不對?你跟爹說句話呀,你不知道爹心裏有多難受。”

這話一鞭子一鞭子地抽打著我的心。當初我能考上師大,三年前又順利分回鎮中當了老師,都是豔陽犧牲了前程換來的。六年前,我拿到高中錄取通知書時,我父親對還在上初二的豔陽說,咱家隻能有一個念書的,你沒你哥學習好,就別念了,念也沒用,就讓你哥進城上高中去吧。豔陽是有點貪玩,不喜歡讀書,但父親不讓他念書還是有點讓我吃驚,可無論我怎麼勸,父親還是不肯撤回他那個決定。過了幾天,豔陽就到礦上去了,他是拐彎抹角找了一個親戚尋的這份工作。

“都是我拖累豔陽了,當初上學的要是他,就不會這樣了。”我說。

“這不怪你,”父親搖搖頭說,“要怪也隻能怪你爹沒本事,連個學費也給你們刨鬧不出來。”

“我是當哥的,當初我不去上高中,他就不會退學。”

“豔天你甭說了,你越說爹心裏越難受。”

父親兩隻手懸浮在豔陽的身體上,可能是想剝去他的衣服,可因為手抖得厲害,幾乎什麼都做不了。我趕忙托住了豔陽的左臂,感覺這隻手臂和膀子沒有任何關聯了。我稍微一用力,就把他這隻衣袖揪了下來,藏在裏麵的手臂立刻軟體動物似的

耷拉出來。手臂顯然給炸斷了,是後來縫上去的。我又托起豔陽的右臂,這一隻要完整些,傷處卻跟衣袖粘在了一起,我費了好大勁,才讓它露了出來。我又稍微往上托了托豔陽的腰,趁勢從下麵抽出他的褂子,血腥味立刻撲麵而來,熏得我差點沒嘔出來。我真想跑出去狠狠吐一回,可到底還是克製住了,我知道我不能。他是我的親弟弟啊,是他拿命換來了我的前程,我不能對他表現出半點厭惡。我屏著呼吸,強忍著不斷翻湧的惡心,又下了手,脫掉了他的襯衫和裏麵的背心。

“這是你弟弟嗎?咋我覺著一點都不像呢?”

父親愣愣地看著我,眼裏滿是疑惑。

“我也希望他不是豔陽。”我看了父親一眼,他的目光染上了血,我想他心裏肯定也在淌血。

“咋成了這樣呢?”父親越說越痛心,一張臉扭曲得厲害,眼淚又叭噠叭噠地掉下來,砸到了豔陽臉上,“咋挨炸的不是我這個老不死呢?”

我開始脫豔陽的褲子,褲子同樣不好脫,右腿炸斷了,也是用粗針大線縫上的,腳趾丟了幾節,腳板看上去光禿禿的,沒有一點樣子了。我費了好大勁才脫下他一隻褲腿,腥臭味又一次撲進了我的鼻子,嗆得我差點又吐出來。我努力克製著,又費了好大勁才脫下了他另一隻褲腿。褲子一脫下來,豔陽就赤裸裸地呈現在了我麵前,也許是他身上的腥臭味太濃烈了,我不敢認真地看他。

我也不敢去看父親,我把毛巾沉到水盆裏浸濕,擰幹,開始給豔陽擦身子。他身體上的傷處都結了痂,得慢慢擦洗,濕毛巾一沾上去就染紅了。我越擦心裏越疼,手也越來越顫,淚水一顆顆滴在豔陽暗黃的皮膚上。外麵有人推門,可能是想進來拿東西。父親一個勁地衝我擺手,甭讓他們進來,這不是給你弟洗身子嗎,有事一會兒再說。我就粗著嗓子吩咐外麵的人,讓他們再等一會兒。外麵的人遲疑著走了。

父親也下了手,找了塊毛巾慢慢擦洗,盆裏的水黑汙汙的,像一盆豬血。我跳下地,端著那盆血水出了院子。親戚們問咋不讓他們進去。我說還沒洗完呢,再等一會吧。親戚們搖搖頭,卻也不好再問,再說洗身子又不是個好差事,能捱得過去,誰還想硬插手呢?有人問我礦上到底賠了多少錢,我搖了搖頭就進去了。我又盛了盆水,放到了炕上。我看著父親,想問問他礦上究竟賠了多少錢,可就是張不開嘴。

等我們給豔陽穿好衣服,已經是正午了。

幫忙的親戚中有幾個女的,早在西房做好了飯,可父親一口都不想吃。“你們吃吧,你們吃吧,我守著豔陽。”

父親就那樣傻楞楞地坐在炕上,守著豔陽。

“爹,你多少吃口吧。”我進來勸他。

“我不吃,我一點都不餓。”父親衝我一揮手。

我也不想吃。等親戚們吃了飯,二叔回來了,他身後跟著一個精瘦精瘦的小老頭。周大的狗也跟進來了,我一抬腿踢了它一下,它嗚咽了一聲,夾著尾巴跑出去了。瘦老頭我認得,是黃家窪會看陰陽的張半仙,據說他上知天文、下曉地理,陰間的事能料個一多半。村子裏誰家辦喪事,擇日子、做紙紮、摔喪盆這些事都要請他幫忙。父親握了張半仙的手,眼淚又嘩地下來了。剛把豔陽拉回村時,父親一點淚都沒有,現在他卻動不動就掉淚。

“這都是命啊,祁老大你也別太傷心了。”張半仙掏出一本泛黃的厚書翻看起來,邊看邊嘮叨。“三天封棺,七天出欞,就

這麼吧。”

二叔好像是有事,但當著張半仙的麵又不好說,就讓我們出來一下。

“你們說你們說,我出去。”張半仙張羅著要走。

“也好,老張你出去吃口飯,別嫌好賴啊。”二叔把張半仙領到了西屋,不一會兒又回來了。

“老二,你有啥就說吧。”父親望著我二叔。

“哥,我在請張半仙的路上,順便給牛百順打了個電話,落實了一下陰配的事。咱豔陽運氣好著呢,這個茬兒我看挺好的。牛家那閨女我知道,脾性好,長相也端得出去,我看跟豔陽挺般配的。是這麼個事,這閨女在鎮上做工,做了都幾年了。可她處事沒經驗,聽牛百順說,她死的那天夜裏,從廠房往宿舍返,半路上遇到了搶包的。他搶包你就給了他吧,是東西重要,還是命重要?可是她不懂,可著嗓子拚命喊,喊得對方害怕了,一把捂了她的嘴,她拚命掙紮,又是咬又是抓的,對方就起了行凶殺人的念頭,一刀紮進了她心窩。就這樣,白白送了個死。”

父親大張著嘴,老半天沒吭聲。

“哥,你看這門親事行不?”

“成,我看成,也算門親事吧。”父親點了點頭。

“我也覺得是門親事,就是牛家太狠,一開口就要十萬。那會兒也不知你咋想,我沒敢應。”

“十萬?他倒敢要!”父親摸了摸胸口,好像那裏麵藏了多少錢似的。“你再去跑一趟,問能不能再壓壓價碼,咱最多出八萬。”

“那成,我再跑一趟。”二叔就匆匆出門。

“老二,你不吃口飯?”

父親記起了什麼,衝著我二叔的後背喊。

“不吃了不吃了。”二叔丟下這句話,走了。

親戚們在張半仙的指揮下,開始搭靈棚了。

院子裏一派忙亂。

父親還坐在炕上,一動不動地盯著豔陽。我也跑出去跟著忙乎,卻讓張半仙攔回了,“你得盯著你爹,你看他那悲慟的樣子,千萬不敢鬧出啥事來。”我想想也是,就又進了屋。

“我看見你弟身子動了一下,他不會是要活過來了吧?”父親忽然叫出聲來。

“是嗎?真要活過來就好了。”我搖了搖頭。

“可我真看見你弟動了一下,動了一下。”父親眼巴巴地說。

“真的是嗎?真要動了就好了。”我說。

但老半天,我們也沒看見豔陽坐起身來。父親就顯得很失望,歎了口氣,又伏在豔陽身上嗚咽起來。

我正勸著父親,衣袋裏的手機響了起來,一看,是二叔打過來的。

“豔陽,事情搞定了,牛百順依了咱了,他說八萬就八萬。”二叔興奮地在電話那頭說。“不過他讓咱先把錢結清。這麼著吧,我就在牛家等著,你馬上把錢送過來。拿過錢,咱就和他寫契約,這事就算鐵板釘釘了。”

掛了電話,我問父親送不送錢。

“咋不送啊?”父親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這就帶我去鎮上,咱到信用社去取錢。”

我不敢多話,跟親戚借了掛摩托車帶著父親往鎮上趕。

到了信用社,父親四下裏看了看,挪蹲到了鐵柵欄前。他又回過頭看了看,然後從懷裏摸出個小紅布包,他打開紅布包,從裏麵拿出個紅皮本。這下我看清楚了,這是個活期一本通,也不知上麵究竟劃過來多少錢。裏麵一個營業員可能認識我父

親,立刻跟對麵的同事說了句什麼。那個人便抬起頭驚訝地看著我父親。接過我父親遞進來的紅本子後,兩個人的眼睛睜得更大了,眼神裏流露出羨慕的光焰來。我發現他們對我父親的態度出奇地好,等把款辦完後,兩個人還站起來,叮囑我父親走好。

出了營業廳,父親抱著裝錢的小書包,又四下裏看了看,然後讓我趕緊騎。我知道他的心思,他可能是怕給歹徒盯上了吧?等他坐上來,我就呼呼呼一個勁地往前騎。他緊緊地摟著我的腰,小書包就頂在我後背上,硬硬的,有點硌人。快進村時,他讓我停下,看看四周沒人,從裏麵抽出二捆錢揣進了懷裏,又把書包給了我。

“裏麵還有八捆,路上小心點,可不敢搞丟了。”父親壓低聲音說,“這可是你弟拿命換來的。”

我點了點頭,飛也似地往牛家窪騎去。

3

我和二叔跟牛家立了契約回來時,院子裏早搭起了靈棚。

靈棚本該設在堂屋,因為父親還健在,作為小輩的豔陽就不能停在屋內,隻能臨時在院子裏搭個靈棚停放了。按照張半仙的意思,靈棚搭在了院子東北角,一頭靠著院牆。張半仙讓我父親先去看看,不合適的話再改造一下。我父親說看啥看,但還是進了靈棚,四下都細細看了,看得出他很滿意。

出了靈棚,父親又把我和二叔叫到一邊,問起了立約的事。

“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啊,豔天一拿去錢,那牛百順立刻就眉開眼笑的,從村小叫了個老師,當下跟我們寫了契約。”二叔說著從衣袋裏掏出那張契約,給了我父親。

“你再往細裏想想,”父親小心地將契約藏進了衣袋。“到了那天,千萬不能有閃失啊。”

正說著,豔明騎著摩托車回來了,不一會兒,巷子裏響起了汽車駛來的聲音,我們就知道是棺材拉回來了。

眾人七手八腳地把棺材從車上卸下來,抬進了靈棚。

等我們把棺材停放好,父親先眯著眼細細察看了棺板的茬口,又手拍著棺板轉了幾圈,紮楞著耳朵聽過了,看那樣好像很滿意。張半仙也說這棺材好,這些年他走街串巷沒少給人辦事,棺材見過無其數,方圓幾十裏沒人比得上。眾人也都誇讚,說人死了能掙上口好棺材,也算是前世修來的福。這些話父親自然聽到了,也不知哪句觸到了他的傷心處,眼淚又叭噠叭噠地掉下來。眾人就又安慰他。

“好了,把人抬進去吧,”張半仙看了看表,忽然出了聲,“還有好多事得準備啊。”

我們一夥人就進了東房,有幾個跳上炕,準備著下手了。

“對了,”張半仙又記起了什麼,“還沒殺倒頭雞呢,準備下了嗎?”

“老二,快去弄隻啊。”父親就催促二叔。

我家沒養雞,自從我娘下世後,家裏有十幾年沒養雞了。父親認為養雞是女人的事,男人哪有那個耐心。可現在張半仙卻問他要倒頭雞了。我們祁家堡有個風俗,人一跌倒頭,是要殺隻倒頭雞的。據說,人死了後,靈魂到了陰間,要是他生前有拋米撒麵的行為,小鬼們就會強行讓他吃一種蛆蟲,拋撒的米麵越多,給他吃的蛆蟲也越多。所以,家人要捉一隻活雞,在死者的頭底殺掉,讓靈魂帶上這隻雞去替他吃那些蛆蟲。豔陽昨天就死在礦上了,礦上肯定沒人給他殺倒頭雞,現在才殺雖說有點晚,但再怎麼也得帶一隻去。父親哪裏肯讓他吃蛆蟲。

二叔撓了撓頭皮,顯得很為難。其實

二嬸養了好多雞,個頭都挺大,還都是很漂亮的白公雞。“是得去弄一隻,可是去哪兒弄呢?”

父親嘴張了張,想說什麼,終於什麼也沒說。

我又看了看別的親戚,他們也顯得很為難,一提倒頭雞他們就把臉扭到別處去了。我看出這事不好辦,即便是親戚,誰也不願把自家的雞殺了去陪伴一個猝死的人,這多不吉利呀。父親也看出了什麼,讓我去養雞場買一隻。我磨蹭著沒動,說實話我真希望這時候有誰能突然站出來,說豔天你別出去買了,不就是隻雞嘛,家裏多了去了,回去捉一隻就是了。但是沒有,二叔假裝沒聽到,別的親戚也假裝忙事,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心裏一下涼透了,看來,隻能去山腳下王鐵成的養雞場買了。

我剛出了門,看到村主任王山急急地向這邊走來。

王山和我父親因為選舉的事,鬧得有半年多光景不說話了。祁家堡是個小村子,本來就沒多少人,這幾年青壯勞力又一窩蜂地湧進了城裏,留下的就更沒幾個了。就這麼個破村子,按說當村主任也沒啥油水,可王山卻好像當得不過癮,說還想再多幹幾屆。去年冬天,鎮裏一發下換屆選舉的通知,王山就忙乎開來,挨門挨戶地轉悠,每戶人家給一百塊錢,當然,這錢不白給,誰收了就得投他一票。父親卻死活不收,不光不收,還把王山數落了一通。

“你來幹啥。”我沒好氣地說。

“快,你讓你爹他們都來一下。”王山喘著粗氣說,“鎮長一會兒就進村了,要來慰問你爹。”

“我父親一不是勞模,二不是村幹部,你們慰問他?”我說。

這時,一輛小轎車衝著我家門口駛了過來,王山也顧不上跟我說話了,上前幾步,微笑著看著那車。我看了一眼,確實是鎮長的車,車身明晃晃的。一個月前,鎮長到我們鎮中檢查工作,還讓校長陪著聽了我一節課。等車刹住了,鎮秘書劉建中先鑽了出來,然後他忙不迭地打開了車門,請鎮長下了車。劉建中是我們學校教務主任劉建設的弟弟。

鎮長看都沒看我一眼,在劉建中和王山的陪同下,進了我家院子。

我想了想,也跟著進來了。

“老人家,人死不能複生,你得節哀啊。”鎮長和我父親握過手,安慰說,“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忙的,盡管說。”

父親隻是一個勁地抹眼淚。

“謝謝鎮長了,”二叔見我父親不吭聲,趕緊搭話,“您能來我們就感激不盡了,眼下還沒碰上啥難事。”

“話不能這麼說嘛,”鎮長搖了搖頭,“誰家沒個難事呢,有事我們齊心協力把它辦好就行,是這個理吧?豔陽他們礦長是我朋友,他讓我多關照關照你們。其實他不說我也會來看看你們的,說到底我是鎮長,是你們的父母官嘛,你家有了事就等於我家有了事,是這個理吧?”

“豔陽他們礦長是你朋友?”我父親看著鎮長。

“是是,我朋友弄這個礦沒少投資啊,可是煤礦的事你們也知道,那是個黑窟窿啊,誰也不敢保證不出問題,是吧?出了問題,解決好就行了,是吧?”鎮長歎了口氣又說,“老人家,你可不敢心裏有氣,更不敢說些不負責任的混賬話,是吧?”

父親好像想說什麼,嘴噏動著,就是說不出來。

“話不能這麼說吧。”我覺得鎮長這話很難聽,“我弟弟再賤也是一條命,莫非死了人我們還得裝啞巴,啥都不能說?”

鎮長就扭過頭來看我。“啊喲,這不是祁豔天同誌嗎?你在鎮中教語文是吧?”

“沒錯,我是祁豔天。”

“豔天同誌,我聽過你的課,講得很不錯嘛。怎麼,你是死者的親戚?”

沒等我說話,二叔就開了腔:“他是死者的親哥哥啊。”

“豔天同誌你也要節哀啊。對了,我還跟你們聯校長提起過你,準備給你壓壓擔子,年輕人要上進啊,是不是?你們校長也快到齡了,總得有個接班人,是不是?你放心,我會向教育局長建議的。”鎮長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把臉扭到了一邊。

“豔天,倒頭雞呢,你沒去買?”父親忽然出了聲。

我搖了搖頭。

“剛才豔天是去買倒頭雞了?這好說,我讓劉秘書這就回一趟鎮,挑好的買幾隻來!”鎮長對我父親說。

“這點事用得著鎮長操心?”王山湊到鎮長跟前說,“我去王鐵成的養雞棚捉一隻就是了。”

說著就要出門。

王山剛走了幾步,我就看見有隻白公雞進了我家院子。眾人的目光就一齊聚了過去。那隻雞好像一點都不曉得院子裏的人都盯著它,血紅的雞冠一挺一挺的,旁若無人大模大樣地向我們走來。

“誰家的雞呢,這麼漂亮!”鎮長忍不住出了聲。

“我……”二叔臉一下漲紅了,“是我家的雞。”

“你家的?”鎮長把臉扭向他,“這麼漂亮,真好的一隻雞呀。”

“是是,是我家的,”二叔聲音壓了屁股下似地說。“剛才我咋沒想起呢,殺了吧,殺了給我侄子做倒頭雞吧。”

“你當叔的早該吭個聲了,不就一隻雞嘛。”鎮長說。

“我說祁老二啊,”王山搖搖頭說,“你也真夠小氣的,早該把雞殺了嘛。”

眾人的目光於是都轉向我二叔。

“是早該殺了,我早就想著要把它殺了,”二叔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調色板似的,額上也冒出了汗,好像是承受不了這麼多目光,“我這就逮了它,這就逮了,殺了給我侄子做倒頭雞。”

二叔叨叨著,突然彎下腰來,跟著他家那隻雞跑了一會兒,一伸手把它逮住了。他下手很利索,幾下就收拾得服服貼貼的,又把雞脖子一擰交給了張半仙。張半仙看了鎮長一眼,笑笑,拎著雞進了東房,蹲在豔陽頭底下,一隻腳踩了雞翅,一隻手擰住雞脖子,抓過灶台上備好的刀,忽然朝雞脖子抹了下去。那隻雞撲楞了一下翅膀就一動不動了。張半仙把雞血控進喪盆裏,站起身,讓我給豔陽燒幾張紙。又讓人把雞褪剝了,過會兒供在靈前。

鎮長又問還有什麼事。

父親搖了搖頭。

鎮長說有事打他電話就行,然後,領著劉建中他們出了門。

鎮長的車屁股一冒煙就走了,天也快黑了。

張半仙一看時間不早了,就指揮著眾人入殮,他先在棺材底鋪了一張新嶄嶄的褥子,等把豔陽抬進去後,又在他身上蓋了床新嶄嶄的被子,我記得這套被褥是父親進城買下準備給豔陽辦婚事用的。豔陽給安頓進棺材,身上又蓋了厚厚的被子,人好像一下子就變小了,小得隻剩了一張模糊的臉。張半仙還在忙乎著,他把打發人買來的兩塊打狗餅在豔陽的衣袖裏各塞了一塊,又讓我在棉被上撒了二十四個圓圓的紙錢。這也有講究,是按照豔陽的歲數撒的,豔陽今年剛好二十四歲,一歲撒一個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