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桌也端端正正擺在靈前了,上麵豎了豔陽的遺像。

照片上的豔陽白白淨淨的,年輕,英俊,嘴角還掛著一絲微笑。桌上還用盤子供了各種水果,水果邊是香爐缽,此時,香煙嫋嫋。

棺蓋一合,就算入殮了。

父親撫著棺材又是一陣嗚咽。

二叔也跟著嗚咽。

後來,二叔先止住了哭,把我父親攙進了屋子。父親還在嗚咽,二叔就在一邊勸,說了好多安慰的話。父親終於平靜下來了,問明天該做啥事。二叔說該做紙紮了。父親哦了一聲,說這事你和張半仙商量著辦吧,別人有的豔陽該有,別人沒有的豔陽也該有。二叔討好地點著頭。父親又問還有啥事。二叔說暫時想起的就這些了。父親哦了一聲,說那你去忙吧,我歇一會兒。

“哥,剛才的事你別往心裏去。”

“剛才啥事?”

“就是倒頭雞的事,其實我一直想給豔陽殺了的。”二叔像是在做自我檢討,“將來他二嬸問起也沒啥的,她脾氣不好又咋啦,能把我一個大老爺們兒咋啦?我這是給我大侄子殺了做倒頭雞呢,又不是給別人。婦道人家,她懂個屁。”

“老二,我知道你啥意思,知道。”

“咱們是親兄弟,打斷骨頭連著筋呢。”

正說著,外麵有人叫了起來,好像是出了什麼事。

我們都跑出去看。原來,周大那條狗不聽話,撞翻了一根靠牆立著的檁條,沒躲開,恰好砸在了腦門上,死了。父親出來一看臉就白了,老半天說,看看你們,檁條也不放個安穩處,把人家的狗壓死了。眾人說,這狗早就該死了,它竄來竄去的,搞得我們根本沒法做事。父親隻好打發人去叫周大。

沒多久,周大進了我家院子。

“哎呀老哥,你叫來的這些人,做事就不長眼睛嗎?”周大一跳一跳地說。他是我們村的首富,先是在村裏開磚廠,很是掙了一筆錢,後來磚廠塌了,他又養大車販煤,跑一趟能掙好幾千塊錢。“這可是我花一千塊錢買下的狗,是我的心坎坎呢,這麼說吧,我對它比對親兒子還好呢。”

“老周,都是我的不對,你的狗我賠,你看得多少錢?”父親賠不是說。然後掏出一遝百元大鈔,點出十幾張,硬是往周大手裏塞。

“哎呀老哥,這錢我咋能收呢?不就是一條狗嗎?死了就死了吧。”不知為什麼,周大語氣明顯軟了下來,“快收起來吧老哥,一村一院的,咱誰不用個誰呀?以後兄弟我肯定有用得著你的地方,我要是用到你,你肯定也不會小氣,對不對?”

“以後是以後,”父親搖搖頭說,“你這條狗我說啥也得賠。”

“老哥你這不是羞我嗎?”周大扭轉身就往門外走,“狗,你一會兒叫人送到我院子裏,我得把它葬了。”

“快去快去,”父親把錢塞給我,“咱不能落他的人情。”

我跑出去,在巷子口追上了周大,硬是把錢塞到了他衣袋裏。

“我說豔天啊,”周大頭搖得撥郎鼓似地,“你看看你爹這人,真是太義氣了,好人一個啊。”

我不想聽他羅嗦了,轉過身要走,手臂卻被他拉住了。我隻好停下來,聽他唾沫一濺一濺地跟我說話,“聽說礦上賠了你爹一百萬,有這事嗎?”

我搖了搖頭。

“你不說我也知道肯定沒少賠,就憑你爹剛才那一出手,我就知道他肯定發了,發大了。真是因禍得福啊。現在,你爹比我有錢了,是咱祁家堡的首富了,我呢,隻能排第二了。”

“老周你胡說什麼呢。”

“你爹確實是老大了嘛,聽說連鎮長都來你家慰問了?還要給你弄個校長幹幹?有錢就是他媽的好啊。”

我有點生氣了,扭過頭就走。

“豔天,有啥事你隻管招呼啊。”周大衝著我的後背說。

4

轉眼就到了吊喪的日子。

這幾天我家門前可以說是車水馬龍,這讓祁家堡憑添了幾分熱鬧。這些年,隨著那麼多人湧進城做工,村子是越來越荒涼了,有時我周末回來,到了夜晚,看到巷子裏隻有幾盞灰黃的燈亮著,心裏就說不出的淒惶。可這兩天,巷子裏卻一下子冒出了那麼多人,且都是衝著豔陽來的,好像這不是在發喪,是熱熱鬧鬧地辦喜事。在我的想象裏,隻有辦婚事才該有這樣的場麵。可能對父親來說,他也真的是在給豔陽辦婚事,隻是婚禮的主角無法參與,他躺在棺材裏,冷冷地看著我們忙來忙去的。

我穿著孝衣,站在門前,迎接著前來吊喪的人們。

封棺材那天來過的親戚朋友自然來了,那天沒來的也得了消息來了,這讓我覺得豔陽真是個人物,要不我父親就是個人物。

院子的東牆下擺了七八個花圈,正中那個是鎮秘書劉建中送過來的,他說鎮長本來要親自來的,不巧的是今天要去參加縣裏的一個會,實在分不出身來,隻能委托他過來悼念一下了。劉建中臨走時,又留下一千塊錢,說這是鎮長的一點心意,讓我父親無論如何也得收下。鎮長送的花圈又高又大,都高出了牆頭,上麵密密麻麻擠滿了白色的小花,每一朵花不像是紙做的,倒像是剛剛從花圃裏采摘來的,水靈而鮮嫩。緊挨著的也是個大花圈,同樣的引人注目,是村主任王山拿過來的。

“對了,礦上咋不派個人來呢?”王山在院子裏轉了半天,忽然湊過來對我說,“豔陽是他們礦的職工,拚死拚活幹了好幾年,明天,明天他就要入土為安了,他們怎麼不派個人來呢?這說不下去呀。就算他們賠了錢,賠得也不少,可是賠了錢就能一了百了嗎?這些沒良心的!”

我心裏不由一疼,是啊,礦上怎麼不派人來看看呢?

看得出父親也在等礦上的人,他是個要臉麵的人,礦上不來人,他臉上怎麼掛得住呢?他幾次要對我說什麼,終於又沒說出來,臉上布滿了焦慮。我知道他的心思,我走出院門看了好幾次,每一次出去我都希望能看到礦上的車,可是,我什麼都沒看到。我不知該怎麼安慰父親,我知道要是礦上的人不來,我就是說破嘴皮也沒用。

太陽慢慢掛到了當空。

二叔就要張羅著給吊喪的人們安席了。

這時,院門口忽然響起一陣汽車的聲音,好像不止一輛呢,沒多久,幾個陌生人匆匆進了院子。我看了一眼,那個把豔陽的屍體送回來的司機也在其中,不用說這肯定是礦上的人了。這些人什麼都沒帶,不像是來送花圈,倒像是給一件緊迫的事攆著來的。他們走過來時,我發現有一個人長得跟豔陽特別像,簡直是一個模子拓出來的。莫非豔陽還活著?這個念頭一下攫住了我,這究竟怎麼回事呢?莫非真的有鬼魂?

“你,你是誰?”說話時,我渾身打了個冷戰。

“你連我都認不出來了?哥,我是你弟豔陽呀。”

“不,你不是,我弟弟早死了。”

“死了?”他眉頭挽了個疙瘩,“我這不

是好端端地回來了嗎。”

“你不是豔陽。豔陽死了,礦上的人說他給炸死在井下了。你不看我們在給他辦喪事嗎,你看看這滿院的花圈,你看看那靈棚,你再看看靈棚裏的棺材,我會哄你嗎?豔陽要是沒死,我們能給他辦喪事嗎?”我憤怒地對他解釋道。

“真的搞錯了,是礦上鬧錯了。”他無奈地看著我,“炸死的是我一個班上的李春平。那天我正好鬧肚子,跟他換了個班,結果,他下去沒多久就死了。哥,要是那天不換班,可能我真就死了。”

“你真是豔陽?”

“是!”

“不,”我使勁地搖搖頭,人都裝進棺材裏了,怎麼會突然又冒出來了呢?“這絕不可能!”

父親肯定也聽到了什麼,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立在我身邊,看著這個自稱是豔陽的人。老半天,他腿一軟身子一歪,一屁股癱坐在了地上。我趕緊蹲下去,費了好大勁,才把他扶了起來。

“爹,您別怕,我不是鬼,我是您兒子豔陽,您好好看看呀。”

父親細細地打量著他。“你,你真的是豔陽?”

“是我,我是您兒子豔陽。”

“你真的沒死?你真不是嚇唬爹吧?”

“您看我不是好好的嗎?爹,您試試我的手。”

像一棵被大風包圍的樹,父親身子晃了一晃,驀地抱住了豔陽,然後,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他顯得那麼無力。豔陽也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臉上淌滿了淚。那幾個人無動於衷地看著我們,就像幾個風幹的標本。父親邊哭邊嘮叨,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沒事比啥都強。忽然間,可能是發現眾人都在盯著他,他突然一使勁把豔陽推開了。

“老天爺啊,這叫啥事喲。”

父親的勁可真大,好像賺足了全身的力氣,隻一把就將豔陽推倒了,推了個後仰翻。

我們都大睜了眼睛。

父親好像終於才明白過來了,伸出手去扶豔陽,可他早站了起來。

“豔陽你沒事吧,沒摔疼吧?”父親探詢地問。

“我沒事。”豔陽說。

父親歎了口氣,好像是要躲著豔陽似的,扭身蹲到了靈棚前。

這時,礦上來的一個中年人把臉轉向豔陽,小聲地說了幾句,意思是你和你爹說說吧,我們也該走了。豔陽怔了一怔,走到靈棚前,把那個人介紹給了我父親,說這位是礦上管安全的馬礦長。父親騰地站起來,盯著那個人咆哮起來,“啥馬礦長牛礦長的,你們來了到底想幹啥?”

“老人家,都怪我們工作做得不細,張冠李戴了。”

“你看看你們,都胡球鬧啥呢?”

“對不起,我們搞錯了,祁豔陽同誌沒有死,他好好地回來了。”

“那死了的是誰呢?”

“是他一個班的李春平,那天你家豔陽正好鬧肚子,兩個人換了個班,李春平也不知有啥心事,點雷管時沒有按規範操作,結果就出了問題,把自己的命搭進去了。豔陽嘛,其實也是犯了錯的,他換班沒跟礦上請假,我們就以為死了的是他。這事,我們就不追究了,是不?錯主要還是李春平的嘛,假如他在井下精力集中一點,規範操作,也不會出問題的。”

“你少跟我說這些,我不想聽。”父親手顫顫地指著那個人的鼻尖,“豔陽沒死,你們卻急慌馬亂地把我叫到了礦上,讓我把人拉回來了。當時我就不相信豔陽會死,你們說不會錯的,絕對不會錯,硬問我

要多少錢。我說我不跟你們談錢,我就要我兒子。你們說人死不能複生,還是現實點吧,硬逼著我說個價錢。你說你們都幹球了些啥,啊?”父親忽然一頭撞向那個人。

“老人家,你別激動。”那個人躲開了,求助地看豔陽。

“把存折還給他們吧,他們還等著用這筆錢打發李春平呢。”豔陽隻好勸父親。

“還給他們?為啥要還給他們呢?”

父親兩隻手緊緊地抱著胸口,好像手一鬆,裏麵的東西就會像一隻麻雀似地呼啦啦地飛出來。

“還是還了吧,我們出來時,李春平的家人就來了,這會兒就在礦上等著呢。”

“不是,”父親又搖搖頭,“錢動過了,湊不夠原先那個數了。”

“你這老頭真是糊塗呀,”那個人立刻板起了臉,“怎麼能隨隨便便地動礦上的錢呢。”

“你們,你們反倒有理了啊,”父親老半天才反應過來,“你說我想動嗎,不動咋辦喪事?啊,不動咋辦喪事?”

“那,你動了多少?”

“十來萬吧,我一分錢都沒瞎花,都用在了辦喪事上。”

“動了十萬,你竟然動了十萬,你這老頭真是糊塗極了。好好好,你先把存折還給我,至於動了的那一部分怎麼處理,我回去請示一下再說。”那個人手就伸到了父親麵前。

“不,你們不能這樣。”

父親身子一哆嗦,又退後了一步,看看豔陽又看看那個人,看看那個人又看看豔陽,終於還是把手伸進了懷裏,摸索著,老半天摸出了那個小紅布包。因為手抖得厲害,沒抓牢,布包就掉落到了地上,紅皮本也跟著掉出來了。眾人的目光都聚在了上麵。父親怔了一怔,一探手抓起了那個紅皮本。我心裏不由歎了口氣,錢都快歸人家了,可我到現在都不知道那上麵究竟寫著多少錢。

“祁老大啊,我當初就以為這錢不是你的,沒想到還真不是你的。”王山從人群裏擠到前麵來了,本來他一直紮楞著耳朵聽,可能是終於弄清了事情的原委,那張一直對父親陪著笑的臉就陰沉下來,“看來天生的窮命誰也幫不了啊,聽我的,把錢還給人家吧。這錢不是你的,你拿了就不對了。”

“你,你這人說變就變……”父親直直地看著王山。他可能在想,這家夥怎麼會偏向礦上的人說話呢?這兩天他狗一般地在他家院子裏轉來轉去,比親戚們忙得都勤快,怎麼忽然換了副麵孔呢?他原以為王山早忘了投票的事,現在看來,這家夥一點都沒忘,記恨著呢。

“我又不是孫猴子,我會變啥?我就這樣的人嘛,誰不對,我就得說誰。你說這錢是你的嗎?不是你的,你拿了,那就是偷,搶!甭說我當著個村主任啦,就算我啥都不是,也不能看著你胡來,這事,我得管,明白了嗎?”王山一張臉繃得硬硬的,“現在,我以村主任的身份命令你,快把錢還給人家!”

“那,這事就這麼完了?”

父親還是牢牢地抓著那個存折。

“不完,你說咋辦?莫非還得給你留下,讓你坐享其成,白白當上我們村的首富?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祁老大啊祁老大,你想得倒美!”

“我,我沒這個意思。”

“沒這個意思,那就把錢還給人家,不要丟咱祁家莊的臉!不要讓人家說咱村的人見錢眼開,聽到了嗎?你不給我就動手了啊。”王山說著,真就伸出了手,噌地從父親手裏搶過了存折。

“你,你不能這樣欺侮人啊。”

“我欺侮人?”王山揚了揚手中的那個紅本子,“你白白拿了礦上的錢,反說我欺侮人?祁老大啊祁老大,我看你是窮瘋了,窮得連道理都不講了。”

王山這一說,我心裏就刀紮了似地疼。前幾天我還在給學生們講《變色龍》,我告訴我的學生們,做人要正直,要仁義,不能見風使舵,不能落井下石,做人要一是一,二是二。現在看來,王山就是個變色龍,不折不扣的變色龍。我忽然伸出了手,想照著那張醜陋的臉狠狠地抽下去,可是,我的手還沒有揚起來,就給豔陽鉗住了。

“哥你不能動手,論拳頭我比你大,可咱真不能動手啊。”豔陽壓低聲音對我說,“說到底,這錢不是咱家的。”

我還能怎樣呢,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王山把存折給了那個人。那個人臉上立刻綻開了笑容,他翻開存折看了看,順手把它塞進了衣袋,又衝王山笑了笑,說了一大堆感謝的話。王山頭昂得像隻大公雞,也說了一大堆話,意思是不用謝,是祁家堡的村民犯了錯,都怪他平時管教不嚴,以後他得強化教育,多指撥指撥他們。這時,礦上那個司機湊了過來,悄聲對那個人嘀咕了幾句。那個人便把目光移向靈棚,看了一會兒,又把臉轉向王山,好像是想請王山說句話,叫他們把人抬到車上。

王山就吆五喝六地讓人們動手,可是沒有人理他。

“死的人又不是我們村的,停在這裏幹啥?還不抬上車?”

還是沒人搭理他。

“祁老大,”王山便把目光移向父親,“你說個話吧,棺材停在院子不吉利啊,一點都不吉利。”

“還都愣著幹啥,快點把人抬走!”父親忽然咆哮起來。

二叔脖子一縮,領了幾個人進了靈棚。進去後,他們又一動不動了,棺材早卯上了卯子,這還怎麼抬人?父親明白後,讓三木匠去撬。三木匠搖搖頭進去了,吭哧吭哧費了半天勁,總算撬開了那些個卯子。二叔他們還立在那裏不動彈。我想換了誰也不會去做這事了。原先,他們是抬自家的親戚,現在忽然明白了真相,誰又願意去抬一個與自己風馬牛不相及的人呢。礦上那個人急了,從衣袋裏掏出幾張錢給了王山,王山又把那幾張錢給了三木匠。三木匠眼一亮,衝著王鐵成招了招手,把一半錢分給了他,兩個人對著棺材嘀咕了一陣子,配合著把人從棺材裏抬出來,抬出了院門。

院門前停著兩輛車,一輛是人高馬大的越野車,一輛是我們上次見過的那輛農用車。

兩個人把屍體抬上農用車,就捂著鼻子下來了。

那個人看事情辦妥了,和王山握了握手,就上了越野車。關上車門後,好像是記起了什麼,又打開了車窗,把豔陽喊了過去:“放你幾天假,把事處理好再回礦上。”

豔陽木呆呆地點了點頭。

我們看著那兩輛車一前一後地走了。

礦上的車一走,張半仙就出了聲,讓我父親給他結一下費用。等我父親掏出錢,他哼哼了兩聲,走了。

“祁老大,以後做事得多想想,不能失了體麵啊。那你們忙著,我得到鎮上開會去。”王山看了我父親一眼,也走了。

親戚們也跟著散了,連二叔和豔明也不知什麼時候走了。地上到處是他們吐的煙頭和痰,還有從衣袖上撕下的白布條,踩得黑汙汙的。西屋窗台下的那些花圈,好像一張張塗過粉的臉,在嘲笑我們。靈棚門上的白布簾子也不知給誰揪去了,此時正張著一張空洞的嘴,好像要說出什麼話來,或者要吞掉什麼。

5

我們開始拆靈棚。

人們都走了,隻有我和豔陽做這活兒了。靈棚搭得很結實,看得出當時人們有多賣力,好像豔陽要永久住在這裏了,一百年不打算拆除似的。這就給我們拆掉它增加了難度。我和豔陽灰頭土臉,吭吭哧哧弄了大半天,總算拆掉了用釘子咬在一起的椽檁和上麵搭苫的蓬布。拆掉了靈棚,那口棺材和扔在一邊的棺蓋就觸目驚心地暴露出來了,顯得莫名其妙,不倫不類。

“棺材咋辦呢?能不能退回棺材鋪?”豔陽盯著棺材看了老半天,回過頭問我。

“退回去?哪有買下的棺材再退回去的道理?況且,我們都用過了。”

“那咋辦呢?總不能留在家裏吧。”

“咋不能留下?”父親本來佝著腰在院子裏走來走去的,聽了豔陽的話,忽然扭過臉來,“不光棺材,那些紙紮也得留下。反正我也老了,說不準哪一天這些東西就派上用場了。”

“爹,您咋能這麼說呢。”我感到喉頭發堵。我不知怎麼勸父親,喪事辦得這麼大,滿世界的人都知道豔陽死了,沒料到他卻突然好端端地回來了,這事換了誰都難以接受,“豔陽不是回來了嗎?還得好好過日子,我們離不開您,您咋能說這喪氣的話呢?”

“不是說喪氣話,是這棺材真沒法退了。”父親又歎了口氣,指了指那口棺材,“你倆把它抬到柴房去吧。”

我和豔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就靠我們兩個人這點力氣根本沒法移動,說不準還得給壓在棺材底下。

我就去街上找人。

一出門,我聽得我的手機響了,是劉建設打來的。

電話一接通,劉建設就來了脾氣,說你弟沒死,喪事也不用辦了,你咋還磨磨蹭蹭的不回學校?我沒想到事情傳得這麼快,中午的事他下午就知道了。我說家裏還有些事得處理,這兩天回不去,得再續兩天假。劉建設冷冷地說,你這話說得好大,你以為自己真當了校長?不想來就不來了?實話對你說吧,那事根本就沒門,我弟弟打電話跟我說了,說鎮長也知道你家的事了,鎮長說你不是當校長的料。

“我原本就沒想當校長,是你非要這樣說。”

“敢情還成了我的錯?好好好,不跟你說了,你趕緊收拾啊。”電話裏的聲音老大不耐煩的,“記著,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你不來我就得扣你的績效工資。”說罷掛了電話。

我愣怔了半天,心說真是狗眼看人低,這麼快就翻了臉。但是眼下我也顧不上想這事了,棺材還在院裏呢,我得找人把它抬到柴房裏。街上隻有幾個老頭,根本幫不上忙。想了半天,我從小賣部買了兩條煙,先去了三木匠的家,又喊上了王鐵成,總算把棺材移進了柴房。

等他們走了,父親又讓我們把紙紮搬進了柴房。紙紮做得太多了,掩去了棺材,將柴房擠得幾乎沒有了下腳的地方。我出去找人那會兒,父親早一個一個地把它們小心包好了,有的用塑料紙裹了,有的裝進了蛇皮袋。我不知道父親留著這些紙紮幹啥,可是,燒了也真可惜啊。

做完了這兩件事,院子裏就一下清空了。

“對了,你們得趕緊去趟牛家窪,把親退了,八萬,整整八萬塊錢呐,這可是個大事。”父親忽然又出了聲。

“要錢怕是就難了。”我遲疑了一下,“再說,這事都是二叔一手操辦的,非得他去不可。”

“那去把他叫來,這事得抓緊。一家女百家親,我們退了,人家還能配出去。”

我隻得往門外走。

沒走兩步,聽得身後誰哼了一聲,然後是東西重重摔在地上的聲音,我轉過身一看,是父親倒在地上了。我和豔陽趕緊把他扶起來。我說爹您沒事吧。父親搖了搖頭,沒事,就是覺得有點頭暈,可能是累了吧。我說要不我們上醫院去看看。他又搖搖頭,沒事的,歇一會兒就好,趕緊叫上你二叔去辦事吧。我就讓豔陽把他扶到炕上躺會兒。

我正要出門,二叔急匆匆地來了,可能他也找我們有事。豔陽趕緊拿煙點火泡茶,又拉過個凳子讓他坐。

“豔天豔陽你倆個聽著,”二叔一屁股坐下來,氣極敗壞地說,“剛剛我在地裏做活兒,牛百順來了電話,問我們明天幾點過去娶親呢。我說豔陽沒死,他從礦上回來了,人好好的。你聽牛百順咋說,他說這他不管,契約也寫了,你們明天咋著也得來娶親。你們說這事咋辦?”說到這裏,二叔又問,“你爹呢?這事我得跟他說說,看看咋辦。”

“在炕上躺著呢,”豔陽指了指屋子。

“躺著?倒是會享受,去把他叫出來!”

我和豔陽正為難著,聽得屋裏傳出一陣蒼老的咳嗽聲,不一會兒,父親搖搖晃晃地出來了。我直直地盯著父親看,覺得他一眨眼間好像就老得不成個樣兒了,還不到六十的人,看起來已經七老八十了,頭上蒙了一層霜,兩個眼泡腫得像雞蛋,腰背彎得像張老弓。

“老二你可來了,趕緊想個辦法,把那八萬塊錢討回來。”

“討回來?牛百順還讓我們去拉人呢,明擺著是不想退錢了。再說,都寫了契約,錢肯定是要不回來了。”

“老二你還是跑一趟吧,這可是你一手操辦的。”父親急得差點要跳起來了。

“這事是我一手操辦的,可是我張得開嘴嗎?你那兩天不是挺威風的嘛,要去你去。”二叔氣哼哼地說,“瞧瞧你家這些爛事,我算是白跟著你們折騰了,折騰不算,還磕頭作揖說盡了好話。”

“你這幾天是沒少跟著忙乎,這事豔陽也知道,日後他會報答你的。”

“咋報答?好好的一隻雞殺了,給他做了倒頭雞,豔陽好歹回來了,你說我的雞還能活過來嗎?啊?能活過來嗎?為這事,豔明他媽把我數落個沒完,我真是沒法交待呀。”

“老二,你總不會讓我賠你隻雞吧?”

“這個,你們看著辦吧。”二叔甩下這句話,騰騰騰走了。

“你們聽聽,你叔這說的還是人話嗎?”父親氣得一跺腳蹲下了。

“那我去找他們退錢吧。”豔陽歎了口氣說。

“豔天,還是你去吧。”父親的目光梯子似地架在我的肩頭,“你弟是個悶葫蘆,嘴比腳後跟都笨。”

“好吧。”我點了點頭,騎了輛自行車往牛家窪趕。

6

一大早,我從被窩裏鑽出來,看見父親正佝僂著腰在灶台前忙乎,小米粥的香味直撲我的鼻子。再看,豔陽也早早爬起來了,在外麵嘩嘩嘩地掃院子呢,他是個手腳勤快的人,一刻也閑不住。我感覺他昨夜一直沒睡踏實,身子烙餅似的在炕上翻,後來好像睡著了,卻陷入了夢魘之中,身子發抖,胡話不斷,猛然間一開燈坐了起來。我被驚醒了,隻見他臉色慘白,大汗淋漓,好像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我問他是不是做惡夢了,他看了我一眼,說睡你的吧。然後熄了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