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戊戌變法 百日跌宕(2 / 3)

康有為以二甲四十八名獲取進士,在稍後的工作安排上,光緒皇帝將他圈為“分部學習”,進入工部。康有為稱“授工部主事”,這也符合當時一般的說法。問題是排在前麵的“候補”太多,茅海建計算:“康有為若依輩分補缺,以當時最快速度為計,至少也要10年,年齡將會至50歲;更有可能終生未能補上主事額缺,由此終老一生。”康有為在其《我史》裏記錄:“自知非吏才,不能供奔走……未能為五鬥折腰,故不到署。”他放棄了這個需要熬年頭才能獲權力的位置。

在啟動維新運動之後,光緒召見了康有為,這是第一次也是康最後一次見到光緒皇帝。當然,這同樣也是康有為獲得權力的機會。

召見完畢,光緒發下諭旨:“工部主事康有為,著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上行走。”若以此際清廷的官員晉升方法與速度而論,總理衙門章京本是最好的權力位置,然與康有為的理想而言,實在落差太大,梁啟超記錄當時維新一派對這一任命的基本態度:“總署行走,可笑之至。”回到光緒與慈禧的權力安排,如果給予康有為更高位置,比如總理衙門大臣之類,首先至少要三四品京卿,這則需要慈禧首肯才可,反而不利。總理衙門章京之位,是無奈權力結構下最好的安排。

當然,康有為與他的同黨並不這麼認為。在召見結束後,康有為即上奏“請禦門誓眾開製度局統籌大局折”。“製度局”,是康有為天才般另造權力體係的設計。

曆史學家徐中約統計百日維新:“清廷在教育、行政管理、工業和國際文化交流領域約40項到55項變法法令頒布。”其關鍵,曆史學家郭廷以概括:“廢八股為變法第一大事,開製度局關係變法的根本。”而正是這兩項,與學而優則仕的讀書人衝突,也與滿朝官員衝突。

更具體分析這兩項變法之策,曆史學家林文仁解析:“作為變法之‘參謀本部’的製度局,其承擔統籌全局,改造製度法律重責之外,實等於創造一取代原有樞譯二署,乃至內閣之新權力核心,透過其改定法律製度目標之實現,一一架空原有決策機製,達到權力重新分配之根本目的。另一方麵,則釜底抽薪之計,即廢八股取士之舊法,打擊長期借此路徑,凝聚官僚體係倫理,壟斷意識形態定義權,以建構其合法地位之‘舊人’所坐擁之權力綱絡。”如此設計,當然具有戰略性思維。

由此而觀,有著領導改革清朝理想的康有為,如何可能在乎“總理衙門章京”那樣一個小職位。維新運動形成了一種特別局麵,康有為及其維新派的許多提議都被接受,“廢八股”甚至都被采用,但在權力再造的“製度局”一項上,“惟此一條決不讓步。軍機處、總理衙門及其他高官們似乎同此一心,決不讓康有為掌握實際的政治權力”。

若以現代化的中國進程角度觀察,清朝此際已進入製度變更時期,而“廢八股”與另起權力中心開設“製度局”,自是關鍵。在政治上,當然也路向正確;隻是,從利益的角度——而這才是真正的政治運作實況,如何實施,技術上怎樣破題才是決定性的。

天才者如康有為,有其長,能洞悉國家變革之根本與方向;也有其短,比如他那戲劇性的極其符合傳播要素的性格,在二元權力結構下,未必見容於刻板僵硬的清朝官製,更未必在政治技術上能夠妥帖操作。由此,衝突自是難免。隻是,這番衝突,最終演變成“零和遊戲”。悲劇。

衝突和變局

設製度局,康有為有兩次上書,第一次在戊戌年的二月十九日;光緒召見後,第二次上書要求。這個時候,光緒皇帝詢問總理衙門如何處理康有為第一份“正月製度局之折”?總理衙門的回複很直接:“似不必另開製度局,設待詔所。”對這一回應,光緒非常不滿:“著該衙門另行妥議具奏。”以光緒諭旨論,對議複奏折如這般推倒重來,是唯一的一次。

皇上要辦,下麵屬臣不樂意,怎麼辦?傳統中國的權力運行已經成熟:拖!

這個時候,禮部候補主事王照給光緒皇帝上了一道書,“書中言請皇上奉太後遊日本,以知日本崛興之由,然後將奉太後之意,以曉諭臣民,以變風氣”。王照當然看出清朝政治的二元結構,並嚐試著調和光緒母子,以破膠著格局。後來王照回憶說:“此照之意,欲和兩宮,以名譽歸太後,庶消變萌。”有意思的是,王照對變法與權力關係的認識,不同於當時斷然對立的“維新”與“守舊”兩派,在更具體的政治現實裏,王照曾向康有為分析:“太後本好名之人,若皇上極力尊奉,善則歸親,家庭間雖有小小嫌隙,何至不可感化。”但是,這一選擇被康為有拒絕。政治的殘酷,參與的雙方正如硬幣之兩麵,敗者常以勝者之惡名之,其實未必一定如此。後來,變法失敗後,王照亦流亡日本,他更堅持曾經的判斷:“自翁同龢黜後,大臣抗旨者,皆陰恃太後;然太後先年原喜變法,此時不得幹政,激而陰結頑固諸老,實不過為權利之計耳。”按此邏輯,將變法之名讓渡給慈禧,或許能破此僵局。

隻是,這一設想,不見容於康有為,更不見容於反對派。

王照沒有資格直接上書皇帝,需由禮部代奏,但這道充滿調和意味的折奏,卻被禮部壓下11天而不送。王照當然急了,上書彈劾禮部堂官。人事本是政治的內容之一,人事糾纏卻是多數政治衝突的關鍵,按王照後來的回憶,阻擊他的並非禮部全部堂官,隻是許應騤。他的理由是:“請聖駕遊外洋,安知非包藏禍心。臣等若貿然代奏,他日倘有意外,則王照之肉足食乎?”——許應騤的此論確定過於小人之心。光緒極端生氣,回應這一說法:“朕心自有權衡,無庸該尚書等鰓鰓過慮。”生氣之下,光緒將禮部懷塔布、許應騤等全部6位堂官一應免職。光緒的反彈,的確猛烈。許應騤一人作為,結果禮部全部擔禍,而禮部尚書懷塔布,“到部時甚稀,在他處畫稿而不閱稿。聞革職,出涕曰:‘我並未見人家折子說的什麼話,跟他們一道革職,冤不冤?’”政治裏的人事衝突,不會輕易結束,會有後戲。

這年的七月十九日,光緒罷免禮部六官,轟動一時,是維新期間最激烈的政治舉動。但這一事件有一個更重要的細節:光緒沒有就此次罷免,請示慈禧。

戊戌變法的舉措裏,有一個重要的措施即鼓勵司員士民上書。罷禮部六官之後,最明顯的反應則是上書陡增。過去的機構處理不及,於是在罷免禮部六官後,第二天,光緒下令將楊銳、劉光第、譚嗣同、林旭為軍機章京,“參預新政事宜”。其主要工作即為處理司員士民的上書。

這四位新的軍機章京,就戊戌變法而言,意味著什麼?蕭一山在其《清代通史》裏判斷:“新黨始正式參與政事。”與罷免禮部六官一樣,這項新任命,同樣也沒有請示慈禧。在權力製衡的關係結構裏,林文仁的分析是,“帝黨終將權力之手,伸到後黨的鼻尖”。

僅僅任命四位軍機“秘書”,竟是將權力之手伸到對方鼻尖,有這麼誇張嗎?這得回到清一朝的權力製度。自雍正設定軍機處開始,所有權力集中於皇帝,大臣的折奏,先由皇帝拆封,做出決定,然後軍機大臣奉旨擬旨;但處理司員士民的上書,因為太多,所以變通成先由新進四章京提出意見、然後奏明,形成旨意,跟明朝“票擬”類似。雖然他們處理的是不算重要的文件,但由皇帝拿主意,還是由屬臣出主張,是斷然有別的。因此,在實際權力上,可以自己出主張的軍機新章京,當然要大過奉旨擬旨的軍機大臣。按此安排,光緒與慈禧的權力關係,無論事先請示還是事後彙報,都有可能就此落空。

康有為很敏銳地看到了新進四章京的價值,他極其誇張地描述:“於是軍機大臣同於內閣,實伴食而已。”不過,康此言仍一秉其“戲劇性”常態,將未來的可能移至現實。

在製度局沒有任何實際進展之下,有了這一未來可能的權力空間的鼓舞,康有為及其維新派此時提出重開“懋勤殿”。梁啟超定義:“選集通國英才數十人,並延聘東西各政治專家,共議製度,將一切應興應革之事,全盤籌算,定一詳細規則,然後施行。”延續“製度局”的思路,增加“延聘東西各政治專家”,以新名目再造權力體係。日本的伊藤博文與英國的李提摩太,正好分屬東西政治專家,在此議之下,他們恰逢其時來到北京。

“懋勤殿”,動作不小,光緒雖然很讚同,卻需要請示慈禧,不敢擅權獨斷。七月二十九日,光緒去到頤和園,向慈禧請示。此時,慈禧已弄權38年,何等精通權術之人,她當然一眼看通“懋勤殿”之本意。茅海建分析:“若同意開懋勤殿,將對其與光緒帝之間的政治權力關係進行大修改,而且會是實質性修改。也就是說,光緒帝10天前‘擅自’罷免禮部六堂,是對其權力的否定,光緒帝此時提出開懋勤殿,將動搖她的權力基礎。從她的角度來看,光緒帝已是兩次發動‘政變’。”

維新運動,自此急轉直下。第二天,光緒給楊銳的密詔很清晰地表達了自己的處境。楊銳是後來被慈禧下令處死的“戊戌六君子”之一,他兒子藏好了這道密詔,慈禧死後,宣統二年他將其呈繳都察院,才終讓世人知曉光緒那天見慈禧,大體是什麼樣的情形。——茅海建分析說:“根據上述密詔的提示,可以想象七月二十九日光緒帝與慈禧太後爭論的場景,並可得出三點結論:一、光緒帝向慈禧太後提出了建立議政機構的意見,也可能提出了由康有為及其黨人參加或主持此議政機構的意見,慈禧太後則提出了對罷免禮部六堂官的指責;二、光緒帝的政治權力對建立議政機構、重用康有為及其黨人以及罷免大臣,‘實有未足’,該項政治權力屬於慈禧太後;三、慈禧太後警告光緒帝,若有越出權限,其皇位‘不能保’。”

在此等情形之下,伊藤博文與李提摩太,當然不會有中國政治顧問的位置給予了。

由此看來,罷免禮部六官的反彈十分強勁。人事變動,尤其是這種異常的變動,提供的可操作的政治空間,以後世讀史者觀察,匪夷所思。從懷塔布的角度看,他當然有些委屈。《清代通史》記錄當時:當皇上之改革也,滿洲大臣及內務府諸人,多跪請於西後,乞其禁止皇上,西後笑而不言。有涕泣固請者,西笑且罵曰:“汝管此閑事何為乎?豈我之見猶不及汝耶?”懷塔布的妻子當然也是這群涕泣中的一個。《清代通史》記:“懷塔布之妻素侍太後宴遊,乃哭訴於慈禧,謂且盡除滿人,後因不善帝之所為,久有廢立意。”

當然,失官的懷塔布也沒閑著。清人蘇繼祖在《戊戌朝變記》裏記錄其赴天津尋求榮祿的幫助。這當然是受委屈者的自然舉動。但是,這一變故對禦史楊崇伊而言,則是另番機會。他也去天津找榮祿,清人筆記對此記載頗多,指向明確:楊崇伊糾合數人請太後再親政。楊崇伊的兒子娶了李鴻章的孫女(李經方之女),所以楊李是故交。但在這件事上,盛宣懷檔案中《虎坊摭聞》稱:“聞楊崇伊糾眾奏請太後親政,以疏示李鴻章,李不肯簽名。楊遂赴津,謀於榮祿。此亦七月事。”

風暴驟起,變局在即。

八月初三

楊崇伊之奏“籲懇皇太後即日訓政折”八月初三送到慈禧處,此次上奏未經奏事處。這一天軍機處在給慈禧的奏片裏稱:“……均簽擬辦法,恭呈慈覽,俟發下後,再行辦理。”也即此後諭旨在下發前,要經過慈禧太後,原來的事後報告製度,變成了事前請示製度。這顯然是針對權力逸出傳統的,處理司員士民上書軍機四章京的權力監控。除此之外,頤和園裏的慈禧與光緒,一派祥和。

慈禧是戲迷,這天的內務府升平署演出的戲目是《丹桂飄香》、《昭代蕭韶》、《慶安瀾》,除了升平署的太監戲,還外請了“義順和班”演了六出。慈禧頒下的賞銀為403兩。這一天的戲從早上10點開演,一直演到晚上8點半。光緒在下午2點多離開頤和園回宮,接見伊藤博文是一件事,除此還需按清代禮製,上戊祭社稷壇。都是正常安排。

這一天,康有為要做的事真多。

前一天,光緒頒發諭旨,催促康有為離開北京去上海辦報,這是光緒與慈禧見麵之後,回應並平複慈禧的憤怒而采取的對策。可能康有為是當天最晚知道這道諭旨的人。這天晚上,康有為記錄:“是夜,未見旨,飲宋芝棟家。李苾園尚書、徐子靜侍郎在我左右,唱昆曲極樂……”按康氏所敘,他是散席後回到家中,才看到當日明發,敦促他出京上諭;而且林旭來訪而未遇,囑他明早勿出。第二天,八月初三一早,林旭帶來光緒給楊銳的那道“朕位且不能保”的密詔,見此密詔,康有為“與複生跪讀痛哭”。

康有為及其黨人必須行動起來。這天下午,康有為的時間已經預支,他要去見伊藤博文,後來《台灣日日新報》刊出長篇報道,記錄這次“下午3點至晚上”的見麵,但是,這一報道沒有提及康有為欲請伊藤為清朝政治顧問的內容。顯然,報道刊發之際,政局已經巨變,再提此事並無益處。

當晚,康有為與楊深秀、宋伯魯、李嶽瑞、王照相見,商議兩件大事:其一保舉李提摩太、伊藤博文為顧問,參預清朝中樞政治;其二設計調袁世凱部進入北京。袁世凱對康及維新派,殊為關鍵,而去做說服工作的是譚嗣同。

這個時候,袁世凱已從天津來到北京,接受光緒的接見後,等待“請訓”——即新官上任前請皇帝予以訓示。而保舉袁世凱,請光緒破格使用的,正是康氏人馬徐致靖。八月初一,光緒已頒諭,授袁世凱侍郎候補,聽到這個消息,畢永年記錄康有為的反應:“康與梁正在晚餐,乃拍案叫絕曰:‘天子真聖明,較我等所獻之計,尤覺隆重,袁必更喜而圖報矣。’”康有為的興奮,基於這樣一重邏輯:袁世凱的破格晉升,係由維新派所推薦。袁既已晉升,當思報答皇上,而此際皇上正遭劫難,由保舉他的維新人士去相求救皇上,他勢必應允。

在一般想象裏,這層邏輯十分圓滿,隻是,康氏及其黨人的措施太險。

譚嗣同與袁世凱的此次見麵,袁世凱後來在其所撰《戊戌日記》裏有較詳細的記錄。袁的這份日記,長久被視作其自辯的偽作,多不被采信。上世紀90年代,曆史學家楊天石對新發現的畢永年《詭謀直紀》,進行深入對照比較,重新認定袁氏日記“相當可靠”。袁世凱所記可能是康有為、譚嗣同所擬上奏的密折內容:一、榮某謀廢立弑君,大逆不道;二、袁世凱初五請訓,請麵付朱諭一道,令其帶本部兵赴津,見榮某,出朱諭宣讀,立即正法;三、封禁電局鐵路,迅速載袁某部兵入京,派一半轉頤和園,一半守宮,大事可定。這是一個相當完整的政變計劃。如此設計,康有為及維新黨采用暴力方式解決政爭,箭在弦上。

梁啟超記錄,袁世凱向譚嗣同表示:“殺榮祿乃一狗耳。”雖然如此容易,而袁仍拒絕了這一計劃,作為一種回旋,袁提出:“若天津閱兵時,上馳吾營,則可以上命誅賊臣也。”

大約就在袁世凱與譚嗣同密謀之際,看完戲的慈禧開始看那道楊崇伊請其訓政的奏折。臨時起意,“戊刻(晚上7時至9時)”決定由頤和園回到北京城。曆史學家們分析的相對一致的結論是:楊崇伊奏折裏描述光緒將可能請伊藤為政治顧問,是觸發慈禧回城的關鍵因素。很顯然,慈禧決定回城與袁世凱、譚嗣同密謀的時間幾乎一致,沒有操作的可能性。因此,流傳至今的因袁世凱告密而促使慈禧回來發動政變,維新運動就此失敗的“戲劇”性轉折,不複可能。

袁世凱果真無辜?

袁世凱的30個小時

慈禧回到北京城內,準確地講,不是“回宮”,因為光緒已經親政。她回來是住在西苑,即今日北海和中南海,位於皇宮西側,故稱“西苑”。戊戌這年,慈禧回西苑6次,其中3次是看望病危的奕?,另3次分別是鹹豐的生日、光緒的生日與鹹豐的忌日。這6次慈禧待在西苑的時間都極短,一般而言,沒有特殊理由,慈禧不回西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