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噗嗤笑了:“你娘該多失落啊!”
“我娘一天到晚怕我們姐妹倆太弱被人欺負,要我們用功習武,安分地呆在家。又擔心我們太強,發愁我們學好了武功會闖禍,發愁我們像她一樣嫁不出去……對了,我還沒有給你講過吧?我娘樣樣不輸男人,結果沒人敢娶她。我和月憐姐姐是她的養女,所以我們兩個隻有名字,沒有姓。娘說,她想兩個名字已經快發瘋,實在沒精神再編一個姓。小蝶姐,你為什麼姓‘周’?你爹和你娘都不是這個姓嘛!”
小蝶想裝作睡著,但蘭惜沒有放過她,搖得她骨頭快散架。小蝶沒法裝下去,隻好沾點口水在手心寫個“周”字,說:“你看,這字左右一翻,還是自己。我娘的意思大概是,做人周到,小命周全,要折則折,要翻則翻,反正,本性不改。”她信口胡謅,蘭惜卻當真,很鄭重地點點頭說:“好像挺有道理。易大俠和你娘是怎麼認識的?”
“……不知道。”
“小蝶姐,你長得像爹還是娘?”
“應該是像我爹吧。我和我娘不太相似。”
“怪不得你穿男裝那麼好看!易大俠當年可是出名的美男子啊。”蘭惜感歎一聲,“我在郭家看過他的傳記,才寫到一半——提到這本書,老郭先生就捶胸頓足,十分十分想把它寫完,可惜找不到主人公了……半成品的內容已經精彩得不得了!小蝶姐,你,你怎麼了?”
眼淚不知不覺淌下來,小蝶急忙抹了抹臉,說:“沒事沒事,有點累。”
“累的時候,人也會哭嗎?”蘭惜的聲音有些畏縮,似是怕說錯話:“不是隻有傷心的時候才哭嗎?”
“累的時候,人連抵抗糟糕想法的力氣都沒有,特別容易傷心。”小蝶捂上臉,在被子下麵輕輕顫抖。
“什麼是糟糕的想法?”
“譬如說,你忽然想起來有一個對你不聞不問的父親。每個人都誇他的好處,忽略他的失誤。他可以帶著完美的印象消失無蹤,你卻要為他的完美承擔後續的代價。”
蘭惜想了想,問:“你不喜歡你爹?”
“我爹對我來說隻有一個名字。一個符號卻讓我這個活生生的人承擔了太多不屬於我的東西。”小蝶閉上眼睛,聲音發悶:“我想回到從前,不知道誰是我爹,誰是我娘。每天打開藥店的門,周遭是屬於我自己的世界。每天隻要算計能賣多少藥、看幾個疑難雜症,不必提防別人的仇人找上門。”
“從這點來說,江湖挺沒意思。可是沒了這點,江湖更沒意思。”蘭惜嘟著嘴安靜了一會兒,忽然又開口:“你喜不喜歡辛祐?”
不愧是在八卦郭家當過學徒的人,對人群中的各種關係相當敏感……小蝶尷尬地撇了撇嘴:“你看呢?”
“我看到好幾個人挺喜歡你,可沒覺得你喜歡誰——除了我。”
原來她說的是廣義的“喜歡”啊。小蝶坦率地回答:“其實我知道他們有很多優點,知道他們在某個時間、某個地方對我用了感情。我也喜歡那樣的他們。可是……我的氣量不夠,不會因此覺得他們對我做的一切都好商量。”她沉默一會兒還想多解釋幾句,卻發現蘭惜睡著了。
小蝶再也睡不著。她背了幾十個藥方,爬起來聽了聽更鼓——二更,又失眠了。“唉——”小蝶重重地歎了口氣,心想:背藥方有什麼用呢?今天的報仇事件說明一個道理:會自保才是硬道理。可是她前些天剛剛發過誓,不再配劇毒……小蝶有些懊喪:發誓的時候真的不能衝動。
她抬起頭仰望老天,覺得同三尺之上的神明耍賴不太現實。她開始嚐試曲解誓言,仔細地回味之後,心安理得地對自己說:“我可以肯定,當時說的是‘不再配劇毒傷害人命’。但是我可以配劇毒保護自己,並且不危及別人的性命。比如‘南柯枕’,‘拜玉皇’之類的。嗯,把它們混在一起也不錯。”她越想越手癢,翻身起來鼓搗行李。
包袱裏有少許居家旅行必備之良藥,以及少許供她無聊時練手的原料。小蝶折騰了個把時辰,弄出幾粒小小的高危產品。她小心翼翼收好,披衣開門為房間換空氣,湊巧看見景淵和辛祐在屋簷下懸瓶搜集夜露。他們看到她,遲疑了一瞬,不知該不該打招呼。小蝶沒有給他們更多猶豫的機會,緊緊關上門。
景淵哼一聲:“碧波崖上我當眾挨她一耳光,不計前嫌向她提供優厚差事。又是我,拉她同去北風堡看病,給她介紹武林盟主這個超級主顧。她看到我幹嘛一臉苦大仇深?”
辛祐笑了笑,說:“每個人都有沒法放棄的東西,就算知道放棄之後能得到很多好處。也許她還沒弄清楚自己在乎什麼,但她沒法放開那些溶入我們。隻有她自己想做的事、想走的路,才能讓她高興。”
景淵冰冷的眼神從辛祐臉上掃過:“你的意思是說,入我門下的都是出賣靈魂、背棄理想的人?”辛祐聽出他的口氣帶有情緒,不去頂撞他,掛好露瓶就退出門外。
小蝶躺了一會兒還是沒有睡著。有人從她的房門外走過,輕輕敲門,放下一樣東西之後走開了。她疑惑地起身去看。
門前一地月光,一支晶瑩剔透的琉璃小瓶靜靜地佇立在月光中閃亮。
小蝶拿起來仔細端詳,拔開瓶塞謹慎地嗅一下——安神香。那種淡淡的清香和微微的苦澀,屬於上品中的上品。她倒轉小瓶看看瓶底,果然有玉泉山“崇嶺飛鷹”的圖案。小蝶寒著臉走到景淵門前,拍拍門說:“知道你沒睡——開門。”
燈重新燃起,景淵打開門安靜地看著她。
“我買不起。”小蝶將藥瓶向他懷中一丟,不容他多話,轉身便走。景淵想拉住她,卻找不到理由。
月憐忽然衝出自己的房間,向他們大喊一聲:“進屋!”小蝶怔忡的瞬間,數道寒光乘著夜風劃破月光。月憐扔了一把東西,打落其中幾枝。小蝶心中大叫不妙——她忘了一件很要緊的事:她的毒藥隻適合近身作戰,而弓箭手、暗器大師可以在遠處襲擊。慌張的一刹那她轉過了身,肩上突生一種熱辣的疼痛。
她看見景淵張開雙臂攬住她,她想說話,可發不出聲音。兩人一起跌坐地上的一刻,她看見月憐躍上屋頂,與一個人影纏鬥在一起。
“箭上有毒。”她聽見景淵這樣說。
大概是他的聲音太安穩,眩暈襲來時,她竟然完全沒有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