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憐看著杯中倒映的月光,哀怨地說:“我從小喜歡搭配顏色。什麼衫配什麼裙,哪個劍穗配哪套衣服,騎哪匹馬時披哪條鬥篷……我克製不住,總是注意這些細節。上次武林大會,四天當中我換了十套衣服。不拘一閣的小布先生去觀摩,由始至終盯著我的衣服——大會結束後,他說我是‘全武林最會穿衣服的人’。我很高興,可我娘差點氣死。”
“她說,‘別人把你叫做江湖第一花瓶,就算了。他們隻看表象,根本不了解你。現在你也隻看自己的表象,甘當花瓶?’我不敢說出來——我的理想是進不拘一閣,當一名有品味的配色師傅。唉……我是長女,不能像蘭惜那樣隨便把自己的意願當真。”月憐無精打采地說罷,“咚”一聲醉倒在桌上。小蝶溫柔地拍拍她的後背,長長歎息:“有名流當父母,真倒黴啊!”
景淵和辛祐插不上話,不妨礙名媛們惺惺惜惺惺。小蝶很豪爽地咕嘟咕嘟喝了幾口,突發奇想:“怪不得出類拔萃的奇人都沒爹沒娘——爹娘隻知道如何塑造一個更好的自己,想不出別的類型。幸好我有一點點配藥的天分,不然肯定恨死我娘。”她撓撓腮,又突發奇想:“也許知道自己的師父是親娘,我就不喜歡配藥了……”
“他們倆也算是配毒藥的奇人,的確是孤兒出身。”蘭惜托著腮,盯住景淵和辛祐,目光中竟然有點羨慕。景淵送她一個大白眼:“我不是孤兒。”
“你爹不是在二十年前死了嗎?”
小蝶喝得迷糊,指著自己的鼻尖說:“那是我爹。”
蘭惜大驚小怪地叫一聲:“咦?你們倆的爹都是二十年前死的……流年不利啊流年不利。”
景淵無比平靜地說:“我爹沒死,離家出走而已。”害小蝶嗆了一口。蘭惜還想打聽詳情,可他拎起酒壺走開了。
“離家出走二十年?到底怎麼回事?”蘭惜用力搖辛祐的手臂。
辛祐不緊不慢喝盡碗中的酒,說:“你們都醉了,去休息吧。”
小蝶睡到後半夜,爬起來透氣,見景淵坐在中庭望著月亮發呆。聞到她身上的酒氣,他丟過來一枚藥丸:“吃了它。”
“這是什麼?”
“翠霄家庭八件套裏麵的‘解餘酲’——醒酒潤喉。”
小蝶聞了一下,含在嘴裏。一股清涼直透心脾,湧上腦門。“味道挺好。”她誇一聲,問:“你怎麼不休息?明天還要趕路。”
“你怎麼這樣好心,來關心我?”景淵上下打量她。小蝶不客氣地坐在他旁邊,不厚道地笑笑:“因為今天發現你比我慘——我娘不認我,好歹是為了保護我。你爹好端端地把你遺棄了……那時候你多大?五歲?六歲?”
景淵緩緩地扭過頭,冷冰冰的目光瞪著小蝶:“為什麼你鍥而不舍激怒我?這麼想成為我親手毒死的第一個人?”
“不想說就算了。難得我喝多了有心情聆聽,而且明天起床就會把聽到的東西忘記……多可靠的聽眾。”小蝶聳聳肩站起來,手臂突然被景淵抓住,身子一趔趄又坐在他旁邊。
景淵沒有說話,雙眼依舊注視前方。清風飛過瓦瓴,中庭大水缸中一枝孤零零的白荷輕搖。多風季節的晚上,麵前的景象能重演幾百次,實在平常不過,可小蝶在一刹那臉紅心跳。她裝作嗅荷香,稍稍坐遠一點。
“知道我為什麼討厭你無知的幸福感?”他懊喪地歎了口氣,“好像看到自己以前的傻樣。以為別人的做法是對自己好,後來才知道,隻是為他自己。那個人是我爹。他沒有遺棄我。是我逼走他。”
“哎?”小蝶沒聽明白。景淵也無意說得太明白,幽幽地歎息:“我毒死的第一個人,是傻乎乎的自己。”
小蝶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現在已經不流行暴戾兒童的辛酸成長史,何況他講得語無倫次……她確信景淵喝醉酒的反應,是失去語言邏輯,於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喝多了——回去睡吧!”
蘭惜意外地發現自己喝多之後不會呼呼大睡,會腹瀉。後半夜她開始鬧肚子,立刻想起江湖上最好的止瀉藥製造者正住在自己隔壁。她拍拍辛祐的房門,可憐兮兮地央求:“辛莊主,你有沒有隨身攜帶家庭八件套?給一粒安腸丸吧!”
辛祐不便讓她進屋。蘭惜仗著自己年紀小,不講究那麼多,吞了藥丸直接走進辛祐房中倒水喝。她身上酒味太重,辛祐隻得開窗換氣。
窗子一開,他立刻怔住。蘭惜見他神色異樣,也湊到窗邊探頭探腦。景淵與小蝶坐在中庭的月光下。蘭惜見狀叫了聲“哎呦”,偷偷看辛祐臉色。發覺辛祐片刻之後就沒有震駭的神情,她由衷讚一聲:“你真是好定力。”
乍見景淵與小蝶並肩而坐,辛祐心中不知何味,覺得他們二人一起賞月聊天實在出乎意料。過了片刻,他不再訝異,卻被一股莫名失落擊中。冷靜地想想,景淵與小蝶誌趣相同,若真走到一起,也沒什麼稀奇。聽蘭惜冒出那麼一句,他含混地反問:“怎麼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