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十幾年了。”老湯見小蝶的表情仿佛想要生吞活剝仙人掌,連忙巧妙地從她手中奪走花盆。小蝶依依不舍的目光仍在那植物上打轉,滿懷期待地問:“你吃過這東西?什麼味道?有用嗎?”
老湯剛想回答,就聽景淵大聲問:“老伯,你知不知道景承在哪兒?”
“景承是什麼?花?盆栽?藥?”老湯莫名其妙。
景淵陰著臉說:“他是送你仙人掌的人。”
辛祐看著兩枚珍貴藥丸被蘭夫人當作太極球,原本想出聲發表意見。可是看到蘭夫人一臉憂鬱,他忍住了話。“盟主。”他向她拱手道:“‘冰天雪地’原本是景宗主遊戲之作,僅供消遣。偶爾服藥並無大礙,盟主怎能當飯來吃?”
蘭夫人沒回答。她偏頭看著立在側壁的穿衣鏡,指著鏡子裏的人影說:“你看那人,是不是挺可惡?整天板著麵孔,人人都怕她。”她轉過頭,臉上還是遍布寒霜。“可是我不怕她。我知道她這樣子,是拜‘冰天雪地’所賜。我猜,她要是不吃藥,也能像別人一樣微笑。”她停下來,大約是想笑一笑,可是沒有成功。她繼續說:“如果有一天,她沒有服藥,可是看到鏡子裏麵的自己還是這表情——那時候我才會怕她。怕自己發現,她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了徹頭徹尾的鐵麵女人。”
辛祐看著她,不知該同情還是開解。
蘭夫人又說:“易天的女兒戳穿我服藥的事,你們都在笑。我沒有。不是因為我吃了藥,也不是因為我覺得難堪——我是真的沒發覺什麼地方好笑。”
辛祐聽到一個初次見麵的人說出發自肺腑的話,心中暗暗訝異她如此健談。蘭夫人看出他的疑惑,微笑道:“你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但我知道你。你也許不知道,上一次江湖前輩們聚在一起懷舊,提了幾個出類拔萃且正直有為的年輕人——你也在其中。這可是他們第一次把不會武功的人當作武林人士。”
“我不是多麼正直的人。我也騙過人,並且把她騙得很難受。”
“有利欲熏心的景淵陪襯,你實在算得上這一行裏麵最重義輕利的人。你那一點小把戲在前輩們眼裏,不過是對周小蝶小小的捉弄,無傷大雅。”蘭夫人無動於衷,“萬一有朝一日你們湊巧成就連理,這事情沒準還是一段美談。”
她的話讓辛祐吃了一驚,不知道她是否故意把話題引向這個方向。他不再提自己的事,卻說:“沒想到蘭夫人即使板著麵孔,也這麼風趣。若是夫人笑口常開,一定能讓周圍的人如沐春風。誰也沒有規定武林盟主必定嚴肅。”
“是呀,誰也沒有規定。”蘭夫人點點頭,說:“因為不需要多此一舉,盟主們都會那麼做。武林大會不是茶話會,與會之人不是來找樂,不需要一個插科打諢的主持人。平日有了紛爭,不需要一個樂嗬嗬的和事佬,需要一個能斬釘截鐵說出誰對誰錯的人。”
這時候他們聽到一聲尖叫。“小蝶?”辛祐謔的站起身,關切的神色溢於言表。蘭夫人一點不慌張,揮手示意辛祐坐下。“放心吧,她在老湯那兒,不會有事。”她看著辛祐微微一笑,說:“看來她是個討人喜歡的女孩兒。聽說她行醫和為人處世一樣,古靈精怪。”
辛祐笑著接下去說:“有時候她的想法很奇異。更奇異的是,她能自圓其說。”
蘭夫人聽了,許久沒做聲。
辛祐不想打擾她深思,站起身說:“夫人,若沒有別的事……”
“有。”蘭夫人仿佛下定決定,直直地注視著辛祐說:“我有一件事情求你。”
“夫人言重。”
“大概隻有你能做到。”蘭夫人輕輕地說:“幫我一個忙,也算是,幫江湖一個忙……不要讓他們兩個治好老湯。”
辛祐更加吃驚地看到她微笑著說:“請最好的醫生給他治病,是月憐和蘭惜的主意。我從來沒有同意。”
“可是你也沒有阻止。否則我們怎麼會在這裏?”
她這一次沒有任何回答。她明明吃了冰天雪地,可是辛祐覺得在她的嘴角有一點點冷酷的笑意。
小蝶一麵鑒別花圃中的植物,一麵做記錄。“大叔,我真誠推薦你換一個居住環境。”她一扭頭,看見老湯扛著鋤頭抹眼淚。“你哭什麼?”
“我實在想不起來景承是誰……我總覺得,也許我知道。可是一點頭緒也沒有。”老湯雙眼噙著淚,聲音有點委屈:“這人對小景好像很重要。每次看到別人臉上的表情……我要是沒得失憶症,肯定能幫上忙。一想這個,我就更難受。”
“別把不屬於自己的責任往自己身上攬。你是病人,應該別人體諒你才對!”小蝶為了安慰他,拍胸脯說:“有我在,治好你的病隻是時間問題。”
老湯抹著眼睛看著花圃說:“雖然你說是毒草,可我養了這麼多年,要除掉,有點舍不得。”小蝶立刻張開雙臂護住花圃,瞪著老湯喊:“誰讓你除掉?你知不知道,其中有好幾個品種,在全國大部分地區已經絕種了!就算要鋤,至少等到秋天,讓我收集完種子。”
“真是個奇怪的小姑娘。”老湯嘀咕:“‘病人’和‘致病的東西’相比,你好像更喜歡後者。”
“不。”小蝶低著頭寫筆記,認真地說:“我更喜歡戰勝那些東西。”
“一個女孩兒家,這麼好勝……”
小蝶一邊辨認毒草一邊說:“嗬,很多人都像你一樣,不指望女孩兒做什麼,隻要她們安安分分長大,差不多的時候嫁個差不多的人就好——誰願意這樣過一輩子,我管不著。可我不能。到死的時候,連一點值得含笑九泉的事跡也沒有,太傷感了。”她說著掃了老湯一眼,問:“你笑什麼?”
“你該慶幸你生在江湖。”老湯說:“也許有一天你會像菁湖,實現抱負。”
“蘭夫人的武功真的那麼高?”小蝶問。
蘭夫人無聲無息來到她身後,回答:“我不知道。二十年來,我沒有修煉更高深的武功。可以說武功沒有長足長進。可是有幾次和新銳年輕人交手,卻沒落敗。可能因為我闖江湖那會兒,江湖的整體水平比較高。現在……不行了。”她說完,不再理會小蝶,問她的第四十個義兄:“老湯,要不要換個地方住?”
老湯搖搖頭:“我換了地方要失眠。”
小蝶好心拿出自己珍藏的安神散,說:“同病相憐,我做一次好人——臨睡前服一勺,保證一晚上睡得安穩。”
“多謝。可我換了地方會做噩夢。”
小蝶伸出兩根手指:“一個是噩夢,一個是性命,你要哪個?再說,這地方你也沒法住了——我要住這裏,體驗屋外毒草和屋內藥草的相互作用。”
她說到做到,當下賴在懷風園不走。老湯隻好隨蘭夫人另尋住所。
天色漸暗,月憐和蘭惜又來了兩三次,陪小蝶說話,給小蝶送晚飯。可是小蝶幾乎顧不上理會她們。她一個人在小園子裏,低著頭邁著小步快速打轉。月憐和蘭惜從沒見過她如此投入地思考,不敢打擾她。
轉悠到後半夜,小蝶才有點後悔,不該把安神散都給老湯。
屋裏有兩三種藥草,到了晚上才開花。小蝶一手托腮,一手記錄。她知道它們分別有什麼用途,然而完全想不出若幹詭異的花草放在一起是什麼意圖。她腦子裏好像缺少一些重要的知識,恰好就是關於這些。
這感覺就好像在藥宗時,師父抽考,而她抽到一個完全沒見過的題目。
第二天小蝶無精打采去給老湯看病,發現她的病人更加無精打采。“做噩夢了?”
老湯點點頭。小蝶歎口氣:“大叔,別用抱怨的眼神看我——我根本沒有睡著,簡直要嫉妒你。”
老湯的歎息比她更深沉:“嫉妒是因為你不知道我做了什麼夢。”
小蝶一手為他把脈,一手做筆記,順口問他:“什麼夢?”
“江湖的夢。”老湯說:“殺人,流血,心裏無法平息的憤怒。最後,我死在夢裏。過了很久,我以為自己醒了,結果發現是另一個夢——有人救了我,我又陷入另一個江湖的夢。頭疼。”
“人活著沒有不遇頭疼事的。這跟江湖的關係不大。”
“不,現在頭疼!”老湯說著用力拍打自己的頭。
小蝶急忙掰開他的手,用力壓住他腦後的穴位。這時候她發現他後腦有一條很長的疤。“你頭上受過傷!昨天問你有沒有受過重傷,你怎麼不告訴我?”
“我忘了。”老湯的疼得漲紅了臉:“疤?什麼樣的疤?”
“刀傷。”小蝶嘖嘖稱奇:“你居然還活著!看樣子當時有名醫醫治。”
老湯自然而然地隨口回答:“是景承。”
“景承?景淵離家出走的爹?”小蝶呆了呆:“會不會是你昨天想得太努力,把他跟這件事情混在一起了?”
老湯被她一問,又不敢確定。“我不知道。我不記得……”
“一點能想起來的東西也沒有?”
“沒有。”老湯心虛地避開小蝶追問的目光。他顯然隱瞞了一些,小蝶不方便刨根問底,隻好把這天的一切記在筆記裏。
直到第五天,小蝶終於開始為老湯配藥。得知小蝶要去後山找草藥,老湯興致勃勃地提著個巨大的風箏來了:“今天風向正合適。用這個省時省力。”
小蝶嚇得一哆嗦:“不必這樣吧?我有十九年走路的經驗,對這玩意兒可完全沒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