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知道我來過

生命之歌

作者:三秋樹

不管怎樣,我們所有的敬意都源於一點:這個世界曾經是他們的,他們要去的地方,也將是我們要去的。

世界上沒有魔鏡可以讓我們返老還童,卻有一扇門,可以讓我們去拜訪未來的自己。張大諾便是第一個敲門的人。他用十年的時間,在北京鬆堂醫院做誌願者,並寫就了中國首部高危老人深度關懷筆記——《她們知道我來過》。2014年,這本16萬字的筆記不知道打濕了多少人的眼睛,又啟迪了多少人的心靈——

我會一直關懷這個老人,

直到她離開世界

2004年2月的一個下午,32歲的張大諾走進了北京東郊鬆堂關懷醫院,那裏住著上百名高齡和生命垂危的老人。彼時,正是老人們的午睡時間,張大諾在二樓的一個病房門口,看見一個奶奶穿戴整齊地坐在沙發上,正盯著門口看。他走了進去,兩人開始交談,話題很常規,老人為啥不睡覺,多大年紀,以前是做什麼的。

走時,張大諾對這位退休前教俄語的奶奶說會常來看她,奶奶很高興。這一次成功的交談令張大諾很興奮,一個高危老人居然與他談了20分鍾。他覺得,這意味著,他可以進入這個陌生而古老的“村落”。

事實證明,他的自信相當盲目。

一周後的一個下午,張大諾再去鬆堂關懷醫院,與俄語奶奶聊天,她前言不搭後語。這時,張大諾才看到老人床頭的病曆卡上寫著:90歲,腦萎縮。離開時,張大諾內心突然有了一種複雜的情緒,有對奶奶的同情,以及由這份同情產生的責任,甚至還有隱隱的困惑——沒有智慧,這份愛心就獻不出去。

張大諾第五次去看俄語奶奶時,是下午兩點。一進病房,俄語奶奶還在睡覺。張大諾剛在床邊站定,奶奶就睜開了眼。看見張大諾,她一愣,隨即認出了他,突然伸出手,打了張大諾一巴掌,說著:“你,你怎麼才來啊!”

說著說著,她竟然哭了,“我想你了,你怎麼才來呀?”隨即,她轉身指著窗外的過街天橋說,“我就瞅那裏,下雨了你不會來,不下雨你就來。一不下雨我就瞅那,但沒有你。”奶奶擦著淚,張大諾也濕了眼角。

那一刻,張大諾第一次知道,一個連自己年齡都不知道的老人會有這麼強烈的情感表達;第一次知道,她會這樣想著一個常來看她的人;第一次知道,她如此需要他來看她;第一次知道,讓老人等待的滋味……從那天起,張大諾對自己說,我會一直關懷這個老人,直到她離開世界。

不僅在這個世界裏行走自如,

也翻譯了這個世界

俄語奶奶如同一個領路人,讓張大諾走進了一個在自己人生經驗之外的世界——臨終關懷。關懷的,不僅僅是俄語奶奶,還有很多很多人。重要的是,他不僅在這個世界裏行走自如,也翻譯了這個世界。

俄語奶奶老糊塗了,時常跟同室另一個奶奶鬧矛盾,時常對她大喊大叫。可對方耳朵不好,聽不見她的責罵,仍然美滋滋地、樂嗬嗬地看電視。這令俄語奶奶相當抓狂,她更大聲地叫:“你能聽見嗎?你是裝聽不見!你聽得見!”終於,多次狂叫無效後,俄語奶奶在早餐時特意留下半個饅頭,在需要時,掰下一塊向美滋滋看電視的室友扔去。室友奶奶很平和,對張大諾說:“那個老婆子看我孩子多,就嫉妒我。”有了這種“同情弱者”的心態,兩人相安無事。而這種態度,給了張大諾很深的啟示,從此,每見到俄語奶奶,他都說:“那個奶奶挺好的。”聞聽此言,俄語奶奶會撇嘴。“她好多次和我說想跟你學外語,她特別佩服你,有學問,能和外國人對話。她說想和你成為好朋友,都說了好幾次呢。”張大諾的這些話,效果顯著,兩位老人漸漸相安無事了。

“讓老人感受自己強於他人的地方,並且充分利用這點,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這是誌願之初,張大諾記下的心得筆記。這樣的筆記,他沒想到最終會成為一本書。

清醒時,俄語奶奶時常跟張大諾提及她的好朋友胡英,她們已經多年沒見了,她非常惦記對方。張大諾決定幫其尋找,不想百般輾轉,才知道胡英竟然也在鬆堂醫院,就住在三樓。當他將俄語奶奶推到發小麵前時,兩個奶奶對視了一下,兩三秒後,俄語奶奶大喊了一句:“你,你在這啊!”接著,是更大的聲音,“你,你怎麼病成這樣了?”話一出口,奶奶的眼淚奪眶而出。再看臥床的胡英奶奶,胸脯起伏,淚流滿麵。俄語奶奶拚命地往前推輪椅,一手抓住胡英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

一個92歲,一個90歲,兩位老人在一個溫暖的午後,手手相握,淚流滿麵,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