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上樓,胡奶奶的床空了。張大諾撒謊安慰俄語奶奶:“胡奶奶病好了,被兒子接走了。”俄語奶奶什麼都沒說,但整個人都頹廢了。“如果有可能,讓兩個是朋友的高齡老人住在同一個醫院或養老院吧。那種安慰的力量不是你我能想象的。另外,永遠不要告訴老人,他的好朋友去世了——老朋友還活著,對於他們來說,是生命力量的來源,哪怕,永不能謀麵。”這是張大諾的心得。
一場感冒令俄語奶奶一夜之間變得更老了。張大諾十幾天後再見她,她的目光散了,甚至不記得張大諾了。這就意味著,他對她的關懷必須重新開始。那些日子,張大諾幾乎天天去看望俄語奶奶,一點點地幫她恢複記憶。
五年後,俄語奶奶走了,可張大諾每次走進鬆堂醫院,都覺得她還在二樓等他。這樣的等待,讓他自從介入,就再也無法離開。
他們讓我見證了衰老,
也讓我看到了何為生命力
俄語奶奶將張大諾帶入了高危關懷的世界,除了讓他見證了衰老,也讓他看到了何為生命力。
郝奶奶是張大諾永遠都無法忘記的一個。
郝奶奶身高1.5米左右,佝僂著腰。在她還能夠下床走路的時候,每天都要圍著一樓和二樓的走廊走一圈。她的步伐很穩 ,仿佛每一步都能踩出一個腳印,表情近於嚴肅。張大諾曾經以為,郝奶奶是覺得病房太悶,直到一個晚上,他去探望郝奶奶,見她坐在床邊一個小板凳上,收拾一個很大的塑料盒子。她小心地把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放在床上,又將它們按照原來的位置放回去。張大諾很好奇,郝奶奶說:“這是我鍛煉身體的一種方法,拿起來放回去,手和腦都能得到訓練。”張大諾肅然起敬,他深深懂得老人極度自律背後到底要克服多少東西——衰老的身體,由衰老而生的越來越大的惰性。在郝奶奶心中,對“自己能走”有著何等強烈的渴望,又有著何等強大的行動力。
90歲的歡樂奶奶也是如此。她在癌症手術後來到鬆堂醫院。醫生實情相告:“您也許隻能這樣躺在床上了。”可她對“坐起來”充滿了渴望,忍著腹痛,讓護工每天扶她在床上坐半小時。有時,忍不了了,身體就像散架一樣倒了下去,她會邊倒邊大聲喊護工,讓其再把自己扶起來,繼續坐著。半個月後,她竟然可以坐上一個小時了。於是,她又有了新的目標:站起來,像一個“人”一樣。她讓護工每天扶著自己下床,手把著桌子,在床邊站一小會兒。漸漸地,她可以獨自站一站,可以握著自助小推車,站在門口。對她而言,多站一分鍾就是勝利,向前多挪一厘米就是勝利。
張大諾用“美美的存在”來形容歡樂奶奶:“在她身上,我看到一個高齡老人品質的重要。歡樂奶奶有這樣的胸懷與品質,她的內心很寬闊。在她日漸衰老的生命裏,日漸模糊的記憶中,還有一種東西那麼清晰,那麼堅固,那麼醒目,散發著熱量與溫暖,護佑著她,並且給他人以慰藉。一個90歲的生命,如此高貴尊嚴。”
從張大諾的家到鬆堂醫院,不堵車的情況下,需要兩個小時的車程。十年間,他每周在鬆堂的時間平均十個小時。2008年,他辭去了在北京《國際先驅導報》的編輯記者工作,成為北京誌願者聯合會理事、誌願者培訓導師。這個轉身意味著,他將最大的養家糊口的責任交給妻子,全身心地投入自己喜歡的事件之上了。時至今日,他依然是鬆堂醫院裏最受老人們歡迎的誌願者。
張大諾說,他不擔心與爺爺奶奶們交流的話題,同樣的話題他可以說上五十遍、一百遍、五百遍,他們仍然興趣盎然。他擔心的是自己內心中對這種重複的疲倦。他也不強求自己,厭倦了就換個老人交談。慢慢地,他發現,兩三天後這個疲倦期就會過去,他又會興致盎然地與老人交流說了幾十遍的話。十年,他覺得自己的心理機製已經被改造了,他時常驚訝於自己對那些舊話題又有了新鮮感。
“許多時候,不僅要把高危老人當做孩子,還要把他們當做嬰兒,隻有這樣,才能真正知道他們的不易和需求。”2013年12月31日,張大諾完成了《她們知道我來過》的書稿。這本中國首部高危老人深度關懷筆記被一些人當成哲學書來讀,也被一些家庭和兒女當做實用的生活手冊。而對大諾來說,這些筆記是他和她們之間的記憶,是向生命致敬。他說:“我和她們,麵對麵,沒有任何距離,每寫下一筆,就仿佛徑直來到每一位爺爺奶奶的身邊。”
摘自《莫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