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6日,真
在西藏的最後一天。
本來打算這一天離開西藏,因為機票的問題又延了一日。銘基本來這一天要去山南,聽說我們多留一天,也就臨時取消了行程。
上午和傑做了一件極其無聊的事——去醫院檢查身體。由於我們買的是非常便宜的軍航機票,又是特殊的“非典”時期,上機時必須出示健康證明。
繁瑣的排隊和檢查花去了整整一個上午。終於走出醫院的時候,傑問我:“下午想去哪兒?”
我終於忍不住爆發了:“這是我在西藏的最後半天了,我想自己一個人去走走!”
他有些被刺傷了,一言不發地離去。
我也覺得自己有點過分激動,然而我也確實早就想單獨行動了。當初隻是說結伴旅行,可並沒說要天天時時刻刻在一起。何況他還處處暗示別人我和他是情侶,弄得大家都想給我們以“私人時間”,常常有些什麼活動也不叫我們參加。記得第一天到西藏的時候,有人悄悄問我:
“他是你男朋友嗎?”我非常詫異:“當然不是啊,我昨天才認識他。”那人一撇嘴:“我也覺得不像。可他剛告訴我說你們是一對。”
當下我也隻得苦笑。
傑是個很好的男生,對我噓寒問暖,處處照顧,我也知道他喜歡我。但是緣分這東西是很難說的,我清楚地知道他不是我的那杯茶。
何況現在又多了一個銘基。
我打算再去一次大昭寺。
西藏眾多寺廟中,我最喜歡的就是大昭寺。很想離開時再去看上最後一眼。
我先去了充塞康買煙,忽然想去廁所,記起八朗學就在附近,立即去了。其實心裏也隱隱希望能在那裏遇見銘基。
果然看見他和黃毛、黃半仙一起坐在二樓他們常去的咖啡座上,銘基正埋頭寫著什麼東西。我笑著走近他:“寫日記嗎?”
他嚇了一跳,一邊點頭,一邊趕緊把那幾張紙收了起來。
黃毛問我:“傑呢?”
“我怎麼知道?我想自己走走,我逛我的,他逛他的。”我真的不喜歡大家把我們看成一對。留意銘基的表情,我覺得他似乎有點高興。
大家胡亂聊了一陣,吃了雪糕,黃半仙問我:“你想去哪裏逛?”
“大昭寺。”
他點點頭,轉向其他人:“那我們也一起去吧。”
我的心裏忽然開出一朵花來。
大家在附近小店買了些水和零食,慢慢走去大昭寺。
先在大昭寺門前的手工藝品市場逛了一圈,黃毛買了很多的藏銀戒指打算送給朋友。然後我們就在廣場上找個地方隨便坐下來聊天。
今天的陽光特別燦爛,我隻穿一件T恤也還是嫌熱。開始是我和銘基聊,黃毛和黃半仙聊。後來不知怎的換了位置,變成我和黃毛聊,銘基和黃半仙聊。
我有點失望,心想銘基大概覺得我無趣吧。
不過後來和黃毛聊得也非常開心。這是我們第一次聊那麼久。他從錢包裏拿出他媽媽的照片給我看,這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把媽媽照片隨身帶著的男生。黃毛告訴我他的人生,他的感情,他的困惑,他的理想。
我覺得他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感情豐富又理想主義,在如今這個拜金的社會裏,真可算是稀有動物了。盡管他有點過於感性,但那一腔熱血令我想起五四運動中的人物。最重要的是,從他的身上我可以看見自己的影子。那是一個同樣理想主義,同樣為理想可以奮不顧身的影子。不同的是,我已有點被現實磨鈍棱角,那個影子隻能悄悄收在心裏最柔軟的部分。而黃毛則把它完全張揚出來,敢哭敢笑,大情大性,活脫脫是那本成人童話《小王子》中的人物。所以我與他分明是剛剛認識,感覺上卻已是多年老友。
雖然聊得高興,我也有點著急,眼看天色已晚,而旁邊幾位仁兄都沒有進大昭寺的意思。最後還是黃半仙發話:“走吧。能逃票就逃,不能逃我們就不進去了,你一個人去,我們在這裏等你。”
守門的喇嘛不讓他們進去。我正要向他們揮手說再見,銘基忽然說:“我買票進去,我還沒有進去過呢。”
我還真的有點吃驚。
大殿佛堂還有一段時間才開放,這段時間裏我們坐在二層屋頂的塑膠椅子上耐心等待。
這次我也沒怎麼說話,兩個人靜靜地坐著。
一朵白雲緩緩從我們頭頂飄過。我拿出相機拍下了這一刻的天空。
在張艾嘉執導的影片《心動》中,金城武飾演的男主角也曾經這樣拍下了一張又一張的天空,從十八歲時戀愛分手一直到中年時妻子病逝。葬禮結束後,他把這些照片全都送給趕來日本參加葬禮的,他十八歲時的女友。她在回程飛機上好奇地攤開那些隻有天空和雲朵的照片,看見了照片後麵那些寫著日期的如“1992年1月14日,非常冷”之類的字跡。看見最後的那句話時,已屆中年、曆盡滄桑的她也忍不住落下淚來:
“這就是我想你的每一刻。把它們全都送給你。”
按下快門的那一瞬間,我真切地體會到影片中他的心情。
是怎樣的百轉柔腸。
我告訴銘基這部電影,他微笑說他也看過。
我安靜地看著他。兩個人之間隻有輕輕回旋的風聲和溫暖的陽光。
雲淡風輕。
他拿出相機自拍下我們的合影。拍照的那一刻,我們靠得很近。
我忽然覺得空氣中有點異樣的氣息。
可是這種感覺一閃即逝。
然而那時我已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忘記2003年5月6日的這個黃昏。
按照八朗學的傳統,晚上我們去喝“滾蛋湯”,大家為我和傑送別。
我們在天海夜市吃燒烤,喝啤酒。氣氛很熱鬧,然而我的心情卻始終有點沉重。
黃半仙給我看手相。他翻來覆去地端詳了半天,煞有介事地說:“你以後的老公很帥。嗯,就像我這麼帥。”
我被他逗笑了。像他這麼……“帥”?
那我還是不要結婚了吧……銘基坐在桌子的另一頭,我第一次長時間地注視他。
我對自己說,看一眼少一眼,以後也許就再沒有機會這樣看他了。
他的麵部輪廓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好看。一雙眼睛清亮如水。
忍不住告訴他:“你的眼睛會放電呢。”
“放電?”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也笑了。可是那個笑容僵在嘴邊,看起來可能反而有點悲哀。
吃完飯我們去唱卡拉OK。那時的拉薩雖然還不夠發達,可是玩樂設施還是一應俱全。
唱了《青藏高原》、《我的家鄉在日喀則》,也唱了《灰姑娘》、《後來》和Beyond樂隊的歌。
唱到後來大家都有點累了,黃半仙已經在沙發上睡著。
終於打道回府。
走出卡拉OK廳,銘基突然走到我身邊:“生日快樂。”
他遞給我一個信封,還微微一鞠躬。
我的生日是六天以後的五月十二號。他居然記得。
我打開信封,裏麵是一封信和一串佛珠。
坐在出租車上我就開始看那封兩頁紙的信。
“傅真,你好嗎?……這次來到西藏,認識了很多朋友。你是他們之中給我留下很深印象的一個……”
我記不清具體的字句和細節,隻記得他留意到我每一個動作,甚至每一句無心的話。
真沒想到,珠峰之行中那麼溫和沉默的銘基,竟然一直在默默地關注著我,竟然有著這樣細膩的心思。
他覺得我不是很快樂。他希望我變得堅強而快樂。
信的末尾他用英文寫道:
“I like you.I hope we can meet some where in the future,no matter in Beijing,Hong Kong or Tibet……”(“我喜歡你。希望我們將來可以再見麵,不管是在北京,香港還是西藏……”)我那時並不認為信中的“like”指的是那種意義的喜歡。可仍是忍不住流下淚來。
因為字裏行間表現出來的理解和憐惜,因為他時時處處的關懷和注視,使我覺得溫暖。
我是個從小就有點特立獨行的女孩子,雖然與周圍人相處得都還算不錯,心裏卻一直有些驕傲和清高。因此真正的朋友很少,獨來獨往慣了,竟有些享受孤獨。
記得向前男友提出分手的時候,說了一堆的理由。他完全不能接受,不能置信地說:“我現在才發現自己根本不了解你。”
我卻很冷淡地說:“為什麼要了解呢?我們注定是孤獨的。隻需要陪伴,不需要相愛。”
可是那封信……真的觸及到我靈魂深處最脆弱的地方。二十一年來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那樣的話。所有人都覺得我堅強,所有人都覺得我快樂。因此很多人隻是一味將自己的困惑和煩惱向我傾訴,而幾乎從來沒有想到我也有不快樂的可能性。有不少人喜歡我,可是他們隻在意自己喜歡我這個事實,隻希望自己付出的感情能夠有所回報,卻忘了我也會有自己的感受。
隻有他看出我最深的悲哀。
才短短幾天。卻像已相識了一百年。
而今夜我就要向這個相識了一百年的人說再見。也許再也不見。
我拿著信紙的手有點發抖。
車停在八朗學的門口。
我和這些萍水相逢的朋友們一一擁抱作別。
黃毛像對待男生那樣用力拍打我的背。黃半仙是一貫的淡淡然。張躍有點沒回過神來。
最後一個是銘基。
這是我第一次擁抱他,我想,也可能是最後一次。
我緊緊地擁抱他。
很久很久。
我想,那次擁抱的時間之長,可能破了八朗學的曆史記錄。
終於放開的時候,我已是淚流滿麵。
不敢多看他一眼,我腳步踉蹌地逃回出租車內,擦幹臉上的淚水。
透過車窗向外看,傑還在和他們告別。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置身於某部電影的布景之中。
我多麼希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回到雄巴拉賓館,我一下子倒在床上。
把銘基送給我的那串佛珠戴在手腕上。又拿出那封信來看,看看又哭了。
當時心裏隻有一個想法:再也見不到他了,再也見不到他了。
傑見我一個人哭得一塌糊塗,也不知如何是好:“要不然……要不然我把銘基叫來?……我讓他明天一早來送你?……嗯……要不然我一個人先去雲南……你……你在這裏多待一陣?”
可是銘基後天也要走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啊。
我們的相遇,難道隻是為了一場別離。
已經不再是小孩子的我自然早已明白,人生就是一個不斷重複著相識與告別的過程。這本身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知道“沒有開始,就沒有結束”的道理,卻還是奮不顧身地付出自己的感情,一頭栽將下去。
傑大概是非常鬱悶,一個人出去了,整整三個小時後才回來。
我幾乎整夜無法入睡。
5月6,日銘基,拉薩,夜宿八朗學旅館
原來我今天是打算一個人去山南的。
但是昨天晚上知道了真和傑因為航班的問題,推遲到明天才走。所以,我便決定在拉薩多待一天,說不定能再見到她。
早上起來,一如以往地跟黃毛和阿明在八朗學天台曬太陽、喝咖啡、聊天。
很喜歡這樣的感覺,要是這樣在拉薩待一輩子我也願意。
他們兩個寫日記,我繼續昨天沒有寫完的信。可是,真好像一陣風一樣,突然間出現在我們眼前。我慌忙把那封信收起來,訛稱正在寫日記。
奇怪的是她今天沒有跟傑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