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斌從考場裏出來時,就感覺被當頭一棒,整個腦子像要炸裂了一樣,他看著別的同學瘋也似地朝校門跑去,有的還大聲呼喊著萬歲,似乎是一場偉大革命的勝利。但王國斌卻愣在那裏,完全沒有從考試的狀態中走出來。
這是高考的最後一門考試,高考結束了,高三的學生們終於解脫。王國斌的心沉在那裏,如同一個錐子吊著他的心,無論怎樣,王國斌都不能讓自己的心情放鬆下來,他知道自己還將麵臨另外一場考試。
火辣辣的日頭照在午後的九裏山村,那一畝畝剛被牛耕過的農田裏散發出陣陣泥土的氣息,氣息中帶著炎熱的味道,偶然哪畝田裏冒出一個極不起眼的小氣泡,也不知是地球在呼吸還是田裏的某個生物熬不住滾燙的水想要對老天爺發出抗議。
村口那棵老樟樹上有兩隻知了沒命似地叫喊著:知了、知了……九裏人朝村口望望,不知道它們知道什麼了,但知了仍像個博學鴻儒似地叫著知了、知了……知了這蟲子本來是和人類兩不相幹的,一個樹上,一個地上,井水犯不著河水,但知了一叫就打破了九裏這個寧靜的小山村,更打擾了九裏人本就不平靜的心靈,這樣一來每個九裏人都恨不得把那兩隻該死的蟲子抓下來扔到地上踩個稀巴爛。
王國斌踩著自行車從筆直的水泥路上騎過來,經過村口時他也不經意地抬頭望了望老樟樹,他望不見知了躲在樹叢的哪個角落裏,這棵老樟樹最起碼要三個小鬼頭手牽手才能環抱起來,樹木鬱鬱蔥蔥,即使躲個人上去,一時也難尋著。王國斌不清楚這棵老樟樹的年歲,它現在已是省級保護的古樹,由此可知這棵老樹定當跨了幾個世紀。王國斌沒有在老樟樹前停留很久,樹旁邊有個垃圾站,九裏人幾乎所有的垃圾都進了這裏。一股刺鼻的臭氣衝進了王國斌的鼻孔裏,於是他用力一蹬自行車的踏腳,“嗖”地一下遠離了老樟樹,但那兩隻知了卻像是長在了國斌的耳朵上,遠遠還在他耳朵裏響著,這無意平添了幾分煩躁。
王國斌是剛從學校裏過來的,車籃的袋子裏還裝著他的考生誌願卡,高考成績出來了。當時估分時他的心情就忐忑不安,但他還是以為能扣上第二批的分數線,王國斌考慮到的最差結果也就是不能選擇在浙江求學了,分數低的話就選外省的學校吧,畢竟第二批的學費是便宜的,而作為男兒也應當誌在四方。
可事與願違,而且把王國斌僅有的那點渺茫的希望都給扼殺了,王國斌的高考分數差二本線兩分,這可是多麼大的打擊。查分時一家三口都守在電話機旁,當高考分數與分數線出來時,母親立刻癱倒在了竹椅子,父親麻木地抽著西湖牌香煙,父親熱愛抽煙,但從來都是抽最廉價的西湖牌,此刻他像個饑餓的嬰兒吸吮到了多汁的乳房,深深地一口,又接上一口,那紅色的星火立即向前移了一大截。
王國斌同樣沒了反應,他完全沒有料及這樣的結果,最後還是父親打破了沉默,第三批也好,這樣一來省內最好的學校就隨便你挑了,說完後父親還幹笑了幾聲,這笑聲是多麼無奈!王國斌沒敢去看父親的眼神,他能想象此刻父親的眼神定也如同他的身心一樣交瘁,他回轉身給母親倒了一杯涼茶,母親沒有去接兒子遞過來的茶,倒是從幹澀的嘴巴裏吐出一句話,斌斌,怎麼辦?
怎麼辦?什麼怎麼辦?借錢也要讀,不讀書哪裏還有出路。父親提高了嗓門吼了一句,他是很少大聲說話的,尤其是對母親。王國斌顫抖了一下,似乎是被父親那用了全身力量發出來的“出路”兩字給嚇了一跳,他看了一眼父親,又立刻轉移了視線,他就更加不敢開口多說什麼,他想,這都是自己沒拚出勁來學習的緣故,要是高考前每天晚上多看兩個小時書,哪裏還會是第三批的分數線。
村口有一片農田,還有幾個水塘,水塘是前幾年用挖掘機挖出來的,這些水塘是專門用來養珍珠的,綠瑩瑩的雪碧瓶漂浮在水上麵,煞是好看,這不免也成了九裏的一道風景線,但九裏人是不會去注意的,在他們眼裏雪碧瓶就是雪碧瓶,雪碧瓶的下麵就是珍珠蚌,珍珠蚌裏麵是珍珠,珍珠是可以賣錢的,但珍珠不是他們的,是外村老板的,外村老板來承包這裏的水塘的,所以九裏人從來都不對水塘裏漂浮著的綠瑩瑩的雪碧瓶感興趣,更由於他們是凡夫俗子,不是曾經隱居九裏山的王冕,他們沒有王冕的詩興,於是這麼美妙的風景就在九裏人的眼裏產生不了一丁點兒詩情畫意。王國斌不同,王國斌有點喜歡文學,作文寫得好,這是從初中到高中大多數語文老師都承認的,於是王國斌對九裏的風景就產生了詩情畫意,寫過散文讚美過九裏的風景,雖然發表在校報上,但沒什麼影響,九裏實在太不起眼了。王國斌看過福建師範大學駱焉名教授寫的《王冕》,他希望駱老師的書能起影響,讓外麵的人知道九裏這個美麗的村莊,來投資開發九裏山的旅遊事業。
此刻,王國斌卻對九裏的景色不感興趣了,他站在自家一畝半分的農田邊,老樟樹上的知了仍不知疲倦地騷擾著人類,王國斌看著父親彎曲著腰肢像頭老牛默默地在水田裏拔除一些零星的油水草,現在已是黃昏時分,但夏日的殘陽更能顯示出殺傷力,村裏的老人總是說這點日頭也能讓人中暑。
王國斌再也忍不住了,他卷了卷褲腳,右腳剛觸碰到水,父親便喝了一聲,幹什麼,你幹什麼?王國斌一驚便收起了腳。父親知道兒子沒有下田,就繼續在身邊拔除了幾根油水草的苗子,湊齊一整把,輕輕一用力便拋到了農田邊的機耕路上了。王國斌看著父親又繼續低下頭像老牛似地默默幹活了,父親就是這樣的老實人,從來不做對不起別人的事,也從來不去求過別人,隻知道幹活幹活,但父親沒本事,除了在田裏頭能種出好稻,一畝田比別的種地人多割一百來斤稻穀,菜地裏能一年四季不缺蔬菜吃外,父親實在沒別的本領了,這是地地道道的中國農民啊,王國斌這樣想,但農民一年到頭能掙幾塊銅鈿,父親和母親除了田地裏的活外還做些小工,四十或五十塊錢一天的,譬如給珍珠老板剖珍珠蚌、給村裏修路、給造房子的人家挑磚頭、也給別人種田割稻,凡是能做的小工都做,但母親的身子骨不硬朗,做不了重活,而且小工又不是一年四季都有得做,王國斌高中時的學費就是父母這樣多年掙來的賣力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