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遠去的鄉村記憶(1 / 3)

物事上的時間

我的二哥又忙了起來,他從曉林家出來時,兩條腿剪著風,我看見風仿佛一塊好大好大的絲帛被他剪開拂在褲管上。馬克的母親一邊說笑著一邊拉著我二哥的衣袖子,我二哥的臉上笑得像一朵春天裏開的南瓜花,漫開並光豔豔。其實年前一個多月裏,好些東西都歇下了腳,一年裏頭該走的路都走過了,牛是肯定歇了,它們都在牛欄裏嚼著稻草,至多在太陽出來時,它們相邀著在那棵大樟樹下曬曬太陽,相互拱拱頭甩甩尾巴,公牛也充其量用舌苔舔舔母牛,調調情什麼的,其他什麼都懶得做,豬舍裏的豬更是不動,雞們也是慢悠悠的,誰趕它們它們也不飛了。我是注意了好些日子才曉得的。在這個村莊裏,年前的一切都自自然然的,太陽比先前暖和些照在曉林家牆壁那一掛一掛的臘肉、臘魚上,比先前晚些從那些慵懶地坐在牆根下的老人的氈帽上撤走,忙的閑的都自自然然的。我二哥的一條腿單瘦單瘦,這條腿讓他在年前之外的日子格外沒勁,他的臉色讓人一瞅就仿佛聞到一鍋苦瓜味,他扛犁扛耙時,男人女人都笑彎了腰。但很多事情都是命定的,我想。

馬克的母親是個多麼驕傲的女人啊,但我看見她一邊走著笑著一邊攙著我二哥。其實,在這個村莊裏,各有各的用場,比如門後隨意扔在那兒的犁、耙,甚至一根荊條的鞭子,比如犁地時犁著犁著牛不走了,這時就非揚起手中的荊條不可,難道你還停下犁去拍打牛屁股不成。還有倒掛在壁上的彎鐮、鋤、钁頭……它們都在等待時間,然後收拾時間。我二哥有二哥的能耐,在這個村莊誰家能在過年時沒有糖片和豆腐,但離開我二哥就沒有誰家做得好。馬克家原先很逞能,但他們家有好些年就沒吃過像模像樣的糖片和豆腐,那糖片要麼把薯糖熬糊了要麼又火候不到,糖片散亂成鍋巴,過年時我們吃很精美的糖片,馬克揣一袋糖巴。還有馬克家的豆腐,總是弄成一鍋豆漿。馬克家的年過成一鍋漿了。馬克他爹在犁呀耙呀等物事上是很能幹的,但他看見我二哥走路一輕一重地扛著犁時再也不敢笑了。

我趕緊飛奔著跟上我二哥一起進了馬克家。馬克爹坐在灶膛口的一截樹墩上正往灶裏添柴火,鍋裏正在熬薯糖,我二哥捋起袖子用一雙竹筷在鍋裏攪了攪,然後提起筷子,筷子粘連起一掛透明的糖,他看了看又放入,我二哥叫馬克爹再添一把稻草同時撤走一根幹木柴火,馬克爹溫順得像頭上了碾道的牛。

一會兒工夫後,我二哥又用筷子攪動了一下,又提起來看了看,他叫馬克爹添一點稻草,他要馬克爹一定要做到保持灶膛裏有微火,二哥迅捷地把炒好的米花倒入鍋中,他用鍋鏟快快慢慢地攪動,幾分鍾後他把攪勻的米花打起放入一木盆裏,再用木槌滾平壓實,然後啪地一下把壓實的米花翻倒在案板上。我二哥做得幹淨利落,我羨慕得要死,那時我看見馬克爹坐在灶口的樹墩上仿佛一截幹裂的木樁,馬克媽一臉的笑,這是個很傲的女人啊。我有次問我媽,我媽歪著嘴笑說,你將來有你二哥出息就好了。

馬克家做豆腐也是我二哥去的。馬克爹蹲在地上撅著屁股在磨石膏,鍋裏正煮著磨好的豆汁,我二哥輕鬆地瞟了一眼鍋裏正沸騰的豆汁,他問馬克爹磨了多少石膏,馬克爹一臉木訥相,我二哥說磨時稱過分量沒有,沒稱過的話你再稱下不就知道了。按照我二哥吩咐磨好石膏後,二哥叫馬克他爹他媽舀起沸騰的豆汁倒進一隻巨大的紗布網眼袋裏,並讓他們不斷地搖動紗布袋,以便豆腐汁與豆渣盡快分離。關鍵就在這一步了:點鹵水。二哥站在一桶過濾下來的豆漿汁麵前,他安靜地等待著時間,然後我見他端起石膏水潑灑進去,一會兒二哥用一雙筷子垂直地丟下去,筷子穩穩當當地立在那。一鍋豆腐又成功了。

從我二哥那我知道了一些事。其實很多時候,一些事情之所以弄糟,要麼是我們操之過急,要麼是錯過了時間,結果被時間這柄鐮刀收割了。任何物事都有它的時間表,任何物事的生成都是自自然然會來的。比如點鹵水,早一分不行晚一分也不行,早一分豆腐做不成,晚一分豆腐成老豆腐,也不行。我二哥很平靜地說這些話,馬克爹的臉一臉豬肝色。

我琢磨著許多事,我為小時常常把鍾的指針撥前或撥後而不好意思了,那時總覺得把鍾撥前,時間就跟著呼呼往前走了。我們以為贏得了時間,但其實我們往往會被時間收拾掉。

那溫暖的貨郎聲

我看見地上的馬莧菜呼啦啦地冒了出來,昨天還沒有呢,今天一片綠就蓋住了昨天還坦露的泥土,村東頭那口河塘邊的七棵柳樹也一個白天就泛綠了,仿佛誰撒了一把綠豆粘在了昨天看去還是幹枯的手臂上。很多大人就會說,節氣到了,該這樣了。我朝說這些話的人乜了一眼,我覺得他們其實什麼也不明白,你想想,就一天沒見著它們,怎麼會一下子就這樣呢,其實它們和我們一樣,有好些東西藏了起來,藏了一個冬天,心裏藏著的那些東西有幾個人知道呢,我不相信有幾個人能看透一粒稻穀裏藏著的東西,稻穀扔在一個草包裏過不了多少日子就冒芽了,還有那撒在地裏的花生,用泥土埋伏它,不出幾天也長出芽了,先是兩片死綠死脆的葉片冒出來,不久就呼啦一聲全出來了。

就是在這些東西身上,我知道了時間,知道了大人們說的季節,大人們老是嘮嘮叨叨著時光,我一點也記不住,馬莧菜和垂綠的柳一下就說清了,那樣幹淨利落。我開始等著一個聲音出現,那個聲音不論最先出現村北頭馬克家還是村南頭曉林家,對我都一樣的高興、開心和快樂,所不同的是,如果那個聲音最先在村北頭馬克家,我要繞過小寶家那隻狗,那隻狗對主人過分忠誠,人還沒挨著主人的屋子甚至離主人牆根還好遠,狗就躥了上來,由此,小寶家極少有別人去串門,汪汪的熱鬧無比的狗吠聲卻讓這戶人家寂寞,那隻狗沒少挨打。我隻是對那隻狗有些害怕,別的沒什麼。那個貨郎的聲音一樣地吸引我。

我們藏了一個冬天的心事沒有一個人明白。我的母親不知道我這幾天幹嘛老豎起耳朵,老是會突然扔下手中正捧著的飯碗,跑出屋外,然後又耷拉著腦袋回來。我不告訴她,我幹嘛告訴她,我跟她說我喜歡吃那貨郎的糖?那她還不笑歪了嘴。我不是兩三歲的小孩了。其實,大人們也是喜歡那個貨郎的,我看到他們會拿些零錢買根針買一小團線什麼的,也有的會換幾粒鈕扣什麼的,他們會在貨郎擔子的一個抽屜裏挑揀那些五顏六色的鈕扣。不過他們不怎麼激動,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那貨郎聲就仿佛一團風吹進了另一團風裏。我們不一樣,我們知道那貨郎三十七歲,姓譚,他笑著摸摸我們的頭讓我們喊他譚師傅,他說他春節過後一個月左右會來。他說他在很遙遠的地方,要坐火車,還要坐汽車。他說的那些都對我們充滿著誘惑。當然,還有他擔來的糖和彩色玻璃珠子,那糖實在好吃,比糖片好吃多了,那玻璃珠子好看玩起來又帶勁,比那泥巴做成的好上千倍。

過年都過了快一個月了,那口裝滿糖片、薯片和豆子的壇子早幾天就見底了,我的弟弟撅著屁股把頭伸進瓦壇把壇底上的糖片粉末也抓起來吃完了,他吞嘬著那根最長的指頭,我看見他的指頭上粘了三粒粉末。我笑他,我不告訴他我的心事。他不懂,大人也不懂,有的大人有時說日子沒勁,那是他們心裏沒啥藏著。沒啥藏在心裏過日子當然沒勁。草都有心事,要不冬天光禿禿的地上一到春天,草就無邊地冒了出來呢。

那個譚師傅怎麼還沒來呢?

父親和母親一早起來就刷牙,我看我父親擠牙膏我就偷偷笑,他擠得厚重,仿佛他那雙厚重的手,牙膏有好長一段被擠出來,我母親擠時我心就仿佛被針尖紮了一下,她擠出的牙膏仿佛一顆飯粒粘在牙刷上,那牙膏還有好長一截鼓鼓的。什麼時候才能用光啊。我心急,要是明天譚師傅挑著貨擔來了怎麼辦呢?馬克的事是個教訓啊。有次譚師傅搖著清脆的撥浪鼓來到這個村莊時,馬克飛奔著從家裏拿了一支還有一半沒用光的牙膏,譚師傅笑著擺擺手,說不行,家裏大人要生氣的,要用完再來換糖。馬克憋在那,看著我們手上換來的一砣很大的糖,眼裏閃著淚,馬克快要哭了。譚師傅問有沒有雞毛。馬克搖搖頭,看著天空,天空那時什麼也沒有,空蕩蕩的,一隻平時飛來飛去的鳥也沒有,馬克一臉茫然。譚師傅用那把刀輕輕地敲了一點糖給馬克。第二年,馬克拿了三支空牙膏換了比誰都多的糖。馬克手舉著糖飛奔到剛曬幹的春天的草地上,我們都跟著奔,馬克興奮地在草地上打了三個滾,仿佛一隻歡快的小狗。馬克告訴我,他把他們家一隻還沒用光的牙膏擠幹淨了去兌換糖的。我愣了。這天晚上我聽見馬克的哭聲。馬克挨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