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已睡下了。夜很靜。對著鏡子,我看見自己滿臉的疲憊。

我忽然想起,從前,這種時候,總是母親最後睡的。我們都躺下了,還會聽到母親輕手輕腳收拾的聲音。都安頓好了,房間的燈才熄了。第二天,我們還流著哈喇子揪著好夢尾巴的時候,她早燒好早飯等我們起床了。

今天晚飯的時候,父親來電話說,母親腹痛難忍,要我開車接她到縣城的醫院來。肯定是痛得不輕了。果然,已是第四天了,今天下午起痛得實在熬不住了。

在醫院等待就診的漫長時間裏,我真真切切感到母親老了。我眼裏曾經那麼強勢的母親,此刻那麼弱小。母親滿頭的白發,幹枯,還有些亂。再看父親,也是滿頭的白發,有點自然卷。我的頭發像父親,也自然卷。但相貌、脾性,更多是隨了母親。

母親的勤快和勞碌是村子裏出了名的。父親兄弟多,在父親很小的時候家裏遭了場大火,房屋成了一片廢墟,祖父母拖兒帶女投靠了親戚,所以父親兄弟幾個結婚時差不多都是“光人”一個。我見證了父母含辛茹苦、精打細算攢一份家業的全過程,經曆了我家一間小房子格局的多次變化,那是怎樣的年代,怎樣的苦,隻有親曆過的人才會有那樣銘心刻骨的感受。及至1986年,父母親總算在鄰村購地基造了真正的二層樓房,為兒子結婚準備了新居。造房子是家裏的大事。尤其是母親,她是特別會擔“心事”的人,新樓房造好了,她也明顯瘦了。這幾十年來,母親一直很辛苦。她代過課,在塑料廠扳過壓機,去陶瓷廠打過零工。後來因為父親的關係被照顧進了一家令人羨慕的公家單位,但因為看不慣別人的揮霍而回了家。那時我和弟弟也都已工作,家裏吃穿是不愁的,但母親不肯在家享清福,就開了家日雜店,天天騎了輛自行車獨自去集鎮進貨。

父母親隻養了我和弟弟兩個男孩。我們小時候,父親一直在忙公家的事,越是刮台風的日子越不能見到他。父親基本不管我們,這也是他的性格決定的,他很隨和。母親則不同,責己嚴,對人也嚴。我們兄弟倆就是在母親的嚴格管教下長大的。我們被認為是村莊裏最乖的孩子,讀書好,有空就幫媽媽做事。弟弟有時還會有一些頑皮,但也很聽話,在夜色中玩“抓強盜”的他隻要一聽到母親喊他的聲音,他一定在第一時間趕到家門口。有時他氣喘籲籲跑來問,媽叫我了嗎?其實這回媽沒喊他,是他心裏害怕,所以耳邊時時有媽的聲音響起。

在我們兄弟心裏,母親就是天。家裏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討得母親的意見,才可行事。自然,出了事情,首先想到的也是母親。我的右手中指有個創傷,那是八九歲時留下的,一天放學回家,看到河漕底泊著一條機船,就跳上船看機器。抽水機器像是在保養,隻剩下機泵。機泵是怎麼把水源源不斷地從河裏抽上來的,是我所不知道的。我的好奇心促使我走近機泵。泵裏還有水,這些混濁的水把一個秘密遮蔽了,一個八九歲的男孩想知道的秘密被湮沒在水下。於是,我伸手去摸水下的機器。正當我全神貫注探尋的時候,我的手突然被水下的東西狠狠絞了一下。等我拿出那隻手,見到的是鮮血淋漓。一個大男孩站在一旁,瞪著還在轉動的卸下了傳動皮帶的鐵輪子。疼是第一直覺,沒人告訴我該怎麼辦。我拚命往一個方向跑,那裏是我母親三班倒的工廠,那裏有我的母親。我想都沒想,就直奔那個地方,左手握著右手被絞的手指頭,一刻都不停歇地跑。跑到了,母親嚇得臉煞白,邊罵邊心疼地流淚。到醫院,這個手指頭縫了8針。指甲從中間斷裂,至今長出來的指甲還是裂開的,恐怕到死都是這個樣子了。但這個創傷留給我的最深的記憶,除了疼痛,就是向著母親的方向奔跑的腳步了。我現在仍清楚地記得我的腳步穿過了幾條石板路,跨過了一座石橋,最後飛奔在一片稻田的田埂上。有幾次,我還在夢中見到過自己飛奔的腳步。母親,方向。童年的弟弟和我,對母親的依賴和信任是與生俱來的,埋藏在血緣之中,或者埋藏在血緣決定的規則之中。母親,像一種無形的力量左右著我們的方向。

當個人意識漸漸覺醒,屬於自我的判斷讓我有了獨立的思考。有一段時間,我常常覺得母親想的做的並不對,而她卻總要把她的意誌強加於我。師範畢業那年,我們幾個男生相約騎自行車赴外地旅遊。我們精心做了籌劃,設計了線路,不會騎自行車的章同學還痛下決心學了車。一切都安排停當了,就要出發了,根本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我母親居然不同意我出行!我的同學都到我家做我母親的思想工作,都無濟於事。我簡直丟盡了臉麵;我在師範裏也是個學生幹部,現在畢業了,就要參加工作了,幾個同學相約遠遊,卻因為媽媽不同意而不能成行,這……這算什麼呢?後來,同學們麵麵相覷,丟下我踏上了旅途。我現在想來還是有些想不明白。我不明白母親為何如此固執己見不讓我與同學一道前行,而且父親也並沒有幫我說話。也許,在這個家裏,已經習慣了由母親做主,聽從,成為了慣例,在強大的慣性下,這種聽從甚至是無條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