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沒有色彩的年代。哪家有個桌子,放在堂屋裏,必塗上黑漆,讓它和人的顏色一個樣。人的顏色也一個樣,女人穿藍,男人著黑;女人著黑,男人就穿藍。

隻有躲在黑屋裏娶媳婦用的櫃子,是大紅大綠的。媳婦娶回來,這大紅大綠的櫃子也跟著風光了一回,見了一回天日,以後,這櫃子就放在閨房裏,不再露麵。盡管這樣,人們在娶新媳婦時,還是要把櫃子塗得大紅大綠。

蘇乞乞的爺爺會製這種塗料。蘇乞乞的爺爺到山上找些植物,再到山裏尋一種土石,摻合一起,就製成了。蘇乞乞很小的時候,就成了村裏的“領頭羊”,因為很多孩子對她手上沾的塗料崇拜得不得了,隻要看一眼,就聽她差遣,要誰去割草誰就去割,要誰去摘樹上的漿果誰就去摘。

長大了的蘇乞乞,把塗在手上的顏色發揚光大,把它塗在了衣裳上。她要讓那些一起長大的同伴們,繼續崇拜她。她想讓那些崇拜她的同伴為她做更多的事。

但是,在某一天,她的同伴憤怒了,揭發了她。說蘇乞乞哪天哪天,為了看一眼她手上塗的顏色,讓她去幫她放豬。揭發得最多的是為蘇乞乞打豬草這件事,幾乎每人都為蘇乞乞打過,而且不止一回。一個同伴揭發說,我們被她的塗料蒙蔽了,我們為她割草時越割越有勁,越割心裏越高興,有一種滿足感。當時我也想過,我為什麼在割自己家裏的草時,會有一種憋悶感,而沒有割蘇乞乞家的草輕鬆愉快?難道我們家的草和蘇乞乞家的草不一樣。是不一樣,這位蘇乞乞的女伴最後總結說,那就是蘇乞乞的草也著了塗料。

這位同伴的揭發引起了人們的共鳴,人們都有類似的想法,這些想法在大會上一輪一輪得以控訴。大家都說出了自己多年壓抑的願望,把那些實現不了的願望都歸結到塗料和蘇乞乞身上,結果把塗料說得越來越神奇,把蘇乞乞說得越來越妖媚。

過後,蘇乞乞還是穿著著了色的衣裳,在村子裏來去,照例引起人們的唏噓,照例讓男女老少的眼睛一亮。村裏人幾乎養成了這樣一種習慣,隻要蘇乞乞出現,就要多瞅兩眼。

蘇乞乞也是有幾件藍黑衣裳的,即使蘇乞乞穿著藍黑衣裳出現,人們也還是要多瞅上兩眼,多瞅上這麼兩眼,就瞅出蘇乞乞衣上的藍黑竟也和自己的不同,也多了一種妖媚。人們爭相到蘇乞乞家買新製的藍黑染料——她們原來也是買蘇乞乞家染料的,但是那樣的染料染出的衣裳,一旦穿在自己的身上,還是少了種味道。人們想,難道是因為我沒有穿過花衣裳的緣故?等有一天穿上花衣後,我也可以在自己身上找出韻味來。

多年後,人們都穿上了大紅大綠的衣裳,而且穿得非常誇張,就像餓了多年的肚子,得以填飽,卻總是填塞得過了頭。除了自己外,人們還是願意多瞅兩眼蘇乞乞,人們想,這種年頭,我們也和蘇乞乞一樣了。

但是不久,人們發現蘇乞乞還是和自己不一樣,蘇乞乞素衣縞服,著一身輕薄麵料,在村裏的大道上飄來飄去。蘇乞乞的一個同伴說,這是什麼意思,人家在那個年頭穿素衣時,你偏大紅大綠,現在大家都大紅大綠了,你卻穿起素衣來!

另一個同伴回敬道,你好好想想吧,我們現在都什麼年紀了,還盡是大紅大綠的,現在你我都快成老太婆了。這是誰作的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