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常說到的異鄉(組詩)(1 / 2)

我常說到的異鄉

我說的異鄉就是車間

和出租屋,兩個指甲大的地方

指甲一樣掐著,摳著,我的肉體和靈魂

白天在車間勞作,就像在故鄉的田地裏

拉犁。我用一生的力氣拉著,始終拉不到盡頭

我對自己也很殘酷,我常發現我

站在自己的身後,和他們一起吆喝自己

深夜回到出租屋,就像一頭受傷的牛

躲在田邊地角反芻痛苦和幸福

一次又一次,我咀到了故鄉

這棵苦澀的草

那隻馬蹄牌鍾

擺放在出租屋裏的床頭上

橫看豎看都不是一隻滴滴答答跑動的

馬蹄。在我的眼裏

它是一隻不稱職的打鳴雞

在流水線上加班加點的時候

它從不打鳴,把我喚回去

而我一回到出租屋,它就鳴叫不停

有時在早上七點

有時在淩晨五點

有時候我剛剛躺下,它就把我叫起來

這隻不稱職的雞啊,伸著工業的長脖子

滴滴答答地把我啄成了

青春漏風的窮光蛋

鄉下的滾動的土豆

成千上萬的土豆,都在滾動

想要滾出貧瘠與封閉糾纏不休的

鄉村,想要滾出個人模人樣。它們在異鄉不停地

滾動。滾動一下,就遇見了風

再滾動一下又遇見了雨……它們不停地

滾動、滾動、滾動,從一年滾到另一年

一代滾到另一代,看到的隻是一個又一個

加工澱粉的機器。而明天的陽光那樣遙遠

滾動,滾動,將靈魂手腳和一生縮成一團

滾動。淚水和汗水洗去了鄉下的泥土,卻洗不去

疼痛,和隱藏在身體深處的鄉下味道

因為滾動,傷疤重複著傷疤……宿命重複著宿命

直到滾不動了才發現,滾到了一個最低的地方

人生掉了很多層皮,異鄉是一隻手掌

無論朝那個方向都滾不出它參差不齊的指縫

——那就滾回故鄉吧!和我一樣躲在記憶裏

慢慢修補被撕扯得漏風的人格和尊嚴

在田間勞動的牛

一頭又一頭的牛

在埋頭拉犁。田野安靜

聽不到牛哞。除了鞭子的吆喝

就是一浪又一浪的水

拍打著田坎,啪啦啪啦地響

聽起來像一浪高過一浪的掌聲

在為鞭子叫好。而牛不能叫

也不能發言。不知是誰

在它們的嘴上戴上了一個結實的

籠子。它們隻能埋著頭,拉犁

回到故鄉就像來到了異鄉

娘不在,爹也不在

再也聽不到我的腳步,和心跳

老房子也不在,和爹娘一樣

被歲月吹成了一粒粒泥土

我也是一粒奔跑的泥土

隻是被異鄉吹回來了,吹得麵目全非

雞鴨不認識我了,看見我紛紛逃散

牛羊不認識我了,埋著頭在山坡吃草

幾個稻草人,還保持著原來的模樣

戴著破草帽也像不認識我,伸著雙手

像要把我驅出生我的故鄉

哦,該在的都不在了,土地上種著

別人的莊稼,修建著別人的房子

哦,戶口還在,名字還在,在昨天的

記憶裏,一張薄薄的紙上。在異鄉

我是一個有家沒有故鄉的人

回到故鄉,我就成了一粒有故鄉

卻不能落定的泥土,每次走進出租屋

我就像推開了一扇異鄉的門

在野草的麵前說愛

我愛野草,它弱小

單純,隻有一個念頭

——不可救藥地綠,不在乎

生在田邊,峭壁與窪地

不在乎,長在故鄉,還是異鄉

我鄙視風撕扯過它,鄙視

雨淹沒過它,大雪壓迫過它

說著這些話,我絲毫沒有發現

自己正踩在一隻螞蟻的身上

對著茫茫眾生

——說愛

在異鄉的誤讀

樁機上,一噸重的鐵

一下一下地擊打著城市的胸膛

這邊凹下去了,時代的樓群

從那邊乳房般地凸起來

這分明是在修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