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剛做出一件對他自己來說非常匪夷所思的事情,原本認為這輩子絕對不可能做出的事情,無限接近於徹底顛覆他整個人生觀的事情。
——可怕的事情。
自從出生以來,他就是一個性格有些孤僻的孩子,從跟著養父布蘭登?巴塞羅繆博士生活在薩爾茨堡郊外那棟白色牆壁、紅色屋頂大屋子的日子起,年幼的東方人就顯露出與眾不同的孤獨特質,他總是一個人呆呆地站在池塘邊看落葉飄向水麵,沒有任何小孩願意接近這個總是緊皺眉頭的異類,仿佛小顧鐵身邊有一層冷冰冰的無形力場,將所有試圖接近他的人彈開。能夠親近他的除了養父以外,隻有那條名叫“Sparky”的比利時牧羊犬,狗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
如今顧鐵已經記不清孩提時代總是在思索什麼,但那種孤獨的思索在九歲零七個月的那天下午終結,在薩爾茨堡的GTC總部,偶然走入父親辦公室的男孩無意中打開了一扇通往無盡虛幻世界的大門。其後乘坐火車橫跨歐亞大陸來到中國的經曆像一場遙遠的幻夢,養父留給他的隻有蒼白無力的解釋、足夠生存的金錢、管家老趙和那所偏僻的小四合院,他不明白為何自己會從一名自閉的奧地利學生變為中國這個陌生而神秘國度的新來者,——盡管他自己長著一副標準的東方麵孔。
但他並不在意。那扇緩緩開啟的大門背後藏著不計其數的寶藏,金光閃閃的道路盡頭是隻屬於他一個人的天國。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利用不知從何而來的“創世紀”量子網絡權限構建了黑暗、寂靜、永恒的“淨土”,在那裏,他就是最初、最終和永恒的君王。
從這個時候起,他同時學會在自己的臉上掛上假麵。IQ超過170的天才少年冷眼旁觀著小學同學的表情,偷偷學習一名平凡中國少年的喜悅、歡樂、悲痛與憂傷。短短三個月後,經過一次轉學,已經沒有人能從口音與生活習慣方麵識別他的異國身份,身邊的人無不被這個富有人格魅力的英俊少年所感染:無論在哪個時代,聰慧的、愛笑的、帶一點壞的男孩永遠受到大眾歡迎。
當然,一切受到歡迎的特質都是假象,隻有躲在麵具的保護之下小顧鐵才能感到安全,唯有每天夜裏回到四合院西廂房、插好門閂、躲進被窩、使用筆記本終端登錄量子網絡的刹那,少年才能徹底放下心防,蜷縮在“創世紀”虛無但溫暖的懷抱裏,如同嬰兒一樣吮著拇指安然沉睡。那時的“淨土”隻是液晶屏幕上一個粗糙的三維模型,顧鐵先創造了雷雲翻滾的天空,那代表了他對終極問題的永恒思考;接著創造了無盡延伸的大地,堅實的地麵代表意識底層最堅固的防線,站在天空與大地之間,他就擁有了一切。
顧鐵一直沒有發現從前的他與小醜特裏是如何相似,小醜比他更加敏感,一但受到傷害就會像蝸牛一樣躲入虛擬世界的保護殼;但在二十九年的成長曆程中,顧鐵的假麵已經牢牢嵌在臉上再也無法取下,那個聰慧的、愛笑的、帶一點壞的男人代替脆弱的本我行走於世間,獨留那個小小的靈魂藏在身體深處,透過遙遠的感官偷偷窺伺危險的世界。
這麼多年來,隻有兩個人曾經擊穿堅硬的假麵,將名為“情感”的毒藤深深刺入顧鐵的心髒,第一個人名叫肖李平,老肖是他無法變成的另一個自我,冷靜、縝密、陰鬱而殘酷的自我;第二個人名叫阿齊薇,雨林之花是他潛意識中一直在尋覓的殘缺靈魂,代表樂觀、健康、率性和純真的靈魂。在這兩個人之外,即使巴爾文德拉那樣出生入死的夥伴也無法侵入他光滑如鏡的假麵,顧鐵可以隨時隨地對老巴伸出援手,但為了老肖和阿齊薇,他可以毫不猶豫地付出自己的生命。
一直以來,顧鐵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當麵具與臉孔融為一體,他已經早忘了付出感情的方法,形形色色的男人、女人在生命中來來去去,中國人明白自己隻是一個行走在人的森林裏的匆匆過客。
但今天,就在今天,他做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幾分鍾前,愛娃用一陣簡單粗暴的捶打將他從“世界”的奇妙體驗中直接喚醒,“我們到了,鐵,你提高點警惕行不行啊,雖然在北京,也難保有兄弟會的人存在啊?你還沒化妝,萬一被捕捉到真實樣貌不就麻煩了?”小蘿莉氣鼓鼓地說,透過深色玻璃小心觀察外麵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