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1 / 2)

兩個仇人,恩恩怨怨的一輩子,現在可是都老了,一個氣息奄奄,一個也兩鬢如霜了。坐在樓上欄廊上,麵對著西湖,他們卻都不約而同地往那歪歪斜斜的樓梯口上看。唉,那團又舊又髒的小紅火,可是再也翻不上跟頭了。真是鬥轉星移物是人非啊,可西湖卻還是那麼不顧一切地美麗。這簡直就是一種令人痛苦,令人憤怒的美麗了。要知道,有人要死了、有人要發瘋了,西湖,你的水怎麼還可以這樣溫柔,你的楊柳怎麼還可以這樣飄逸呢?

而且,送上來的這兩杯龍井茶,你怎麼依舊這樣芳香呢?

杭天醉一抬頭,看見了《琴泉圖》。它一如既往地保留著從明代傳至今日的詩章:自笑琴不弦,未茶先貯泉;泉或滌我心,琴非所知音……它倒是不動聲色。可是它怎麼可以不動聲色呢。

他用手指指牆,嘉和一聲不吭地把《琴泉圖》取了下來。

“你真的要賣茶樓?”吳升又追了一句,他跟做夢一樣,不敢相信這突如其來的消息。

杭天醉點點頭。

“我出雙倍的錢!”吳升一股豪氣夾著憐憫同時衝上胸膛。

杭天醉眼睛一亮,盯著吳升,吳升手心就出了汗:他敢答應嗎?他杭天醉若答應,那他可真是完蛋了!他的魂靈可就被我踩在腳底下了,小茶啊小茶,你要活著多好,你要活著,看著我揚眉吐氣多好……可是,杭天醉卻把目光收了回來,又放開到了樓下,他親眼看見了他的三兒子、他的小仇人杭嘉喬在摘下那一副聯子——誰謂茶苦,其甘如養;他看著看著,微微笑了,輕輕點了點頭。而吳升,在他的對頭點頭的一刹那,規的一下,熱淚就奪眶而出了。

林生到底還是被作為共產黨武裝暴動的一名重要案犯,與他的同誌們在鬆木場被公開處決。他被處死的形式,本來還算文明,槍斃而已。但是,每當劊子手把槍舉起來瞄準他時,嘉草就掙脫母親綠愛的手衝上去,抱住五花大綁的林生,每一次刑警隊又都不得不放下槍來把她拖下來,這樣重複幾次之後,刑警隊長就很不耐煩,想不如就那麼一起槍斃掉算了。旁邊有人便在他身邊嘴咕,說這女子是沈特派員的外甥女,刑警隊長發著牢騷,說,怪不得這女子膽大包天不怕死,拖下去!便又拖下去兩回。綠愛一個人哪裏拉得住披頭散發發瘋一樣的嘉草。她原來是想一個人來收屍的。嘉和外出去打聽嘉平的消息了,杭天醉吐血吐得厲害,趙寄客因為寫信罵國民黨,自己被軟禁了起來,結果杭家竟也隻有綠愛這婦道人家出麵。

致命的劫難使嘉草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女人,杭家人血脈中的那分癡迷呈現在悲痛欲絕的嘉草身上,使她完全歇斯底裏。她死活要上刑場,綠愛隻得把她反鎖在房中,沒想她從窗口翻出,直撲刑場,又接連幾次衝上法場,還聲嘶力竭地叫道:“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我和他死在一起!開槍吧!開槍吧,你們開槍啊!”她一把扒開胸膛,使勁用拳捶打胸脯,林生三番五次被嘉草抱著,這時才清醒過來,也喊:“媽,媽,你快把她拉走,快把她拉走……”

旁邊有一隊手提鬼頭刀的劊子手,原來刀片白光閃閃,紅縷垂垂,一路優當吮當,賣個殺人的威風罷了,並不真正用刀的。都民國十六年了,殺人也改進,不作興殺頭,作興槍斃了。然三番五次槍斃不了,劊子手們就不耐煩,其中一個上去,還沒待嘉草再一次衝上來,一腳踢倒了林生。那林生正要扭頭,刀下血飛,一顆頭顱早已滾下入地,一腔的血直衝向天空,身子往前使勁一竄,就撲倒在地。滾動的頭顱上眼睛卻還張著,嘴就一口咬住了地下的黃土。

這場景慘絕人震,幸而綠愛根本就沒有看到,因為她一抬頭,嘉草已經翻身一頭栽倒了。人群嗡嗡叫著:“殺頭!殺頭!”嘉草咬緊了牙關人事不省,待七手八腳灌了水,嘉草蘇醒過來,人也走得差不多。嘉草一醒來,眼睛睜得滾圓:“頭!頭!頭!”她尖叫著,跪在地上,摸爬著一把就抱住那顆尚未冷卻的口含黃土的頭顱,一邊用手摸著,一隻手就在林生的口腔裏往外掏泥,還掏出手帕來擦。身上沾得血糊糊一片,突然明白過來似的問:“林生,林生你身子呢?”然後回頭看到那還綁著的身子,立刻便抱著頭顱邊哄邊說:“別急別急,我立刻就給你生上頭去。”一隻手便去拉林生那五花大綁的繩子。

綠愛看嘉草是瘋了,可是她自己也是瘋了的了。她衝過去幫著嘉草解開林生身上的繩子,用手把手腳板直了。嘉草拚來拚去地想把林生的頭顱接上,一邊拚一邊還安慰著說:“等一等,等一等,馬上就好,馬上就好……”然而那頭顱斷了,頸怎麼也拚不上。綠愛看看不把這頭顱生上去,嘉草是不會再走的。心肝肚腸就燒得要化了似的,身上亂拍,卻拍出了一團針線。連忙取出,用針線把身子和頭顱縫在一起,那嘉草把林生的身子抱在懷裏,像哄小孩子一樣,隻說:“乖乖,就好,就好,馬上就好……”

頭和身軀勉勉強強連在了一起,綠愛又用嘉草的手帕圍住了那疤口,牢牢地縛住,林生看上去又如睡著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