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2 / 2)

從刑場回來後,嘉草徹底傻了,她總是作懷抱情人狀,嘴裏隻說一句話:“乖,乖,就好,就好,馬上就好……”

綠愛回到家裏,立刻發了高燒,迷迷糊糊地昏睡了好幾天。家裏隻有葉子張羅了。

杭天醉咳血也更厲害了,但看上去倒反而有了一種絕望中的安詳,他每天都要去看躺在床上的嘉草,站得遠遠的,說:“好女兒,我得肺病了,我就在這裏看看你,你心疼就會好一些,我不能走近來的。你可不能再死。好女兒,我們家的人,死得太多了.…..”

這麼說著時,趙寄客就對天醉說:“天醉,你養出來的女兒,真正是血性,在刑場裏哭著,兩根肋骨就自己砸斷了。”

綠愛也勉強能起來了,聽了趙寄客的話,流著眼淚說:“林生還在四明會館裏呢。入土為安,不入土,嘉草不會好的。”

天醉聽著,搖著頭,眼淚就跟著直流。

“不要哭了,一份人家經不起這麼些的眼淚水了。”趙寄客又說,“總算還有件事寬心,嘉草懷孕了。”

天醉眼睛一亮。

天醉就說了:“撮著也還沒下葬呢,把他們葬在茶清伯旁邊,他們也算是我們一家人。”

氣候依舊溫暖宜人,茶芽便催發得格外茂盛,往雞籠山杭家祖墳的山道上,又來了一支送葬的隊伍。他們在半人高的茶園中忽沉忽升地走著,像是要顯現大自然生老病死的永恒規律,因為這對每一個人都如此公平的規律,死亡和葬禮便顯得溫情脈脈。沒有外人會想到這個躺在棺材裏的名叫撮著的貧家山茶農的杭家老家人,是被人當胸一槍打死的。這仿佛是偶然的死亡,甚至連那死亡的人也無法接受。臨咽氣前他想到了那句遺言都仿佛是偶然的了。他說:“少爺,以後……誰聽你說……心裏話呢?”

仿佛是在說完了這句話後,他才真正意識到他要死了。他那雙臨死的牛眼,又溫柔又善良,蒙著眼淚,大滴大滴,從眼角流到耳根,天醉從他的眼睛裏看見一隻風箏——那是隻有他們倆擁有的天空,在很遠很遠的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

現在,是杭天醉送著攝著上路了。從前,可總是攝著陪著天醉上路的。杭天醉已經記不清他們這樣相隨著上過多少趟雞籠山了。他甚至不時地產生一種錯覺,仿佛棺材裏躺著的是另外一個與他無關的人,而老攝著一聲不響地正跟在他身邊,他用眼睛的餘光便能看見他的呢。他又想著撮著一直在擔心汽車這個龐然大物,真應該多寬寬他的心……杭天醉突然驚慌失措地站住了。他被痛苦刺激得頭發都要倒豎起來——是的,撮著是真的死了。他看著送葬的人們,人可真不少,悲哀地哭著。但杭天醉覺得,天地間隻有他獨自在送撮著。所有其他的人,都是與他們不相幹的人。隻有他和那個此刻就要埋在新墳之下的老實人,那個和他心照不宣守著秘密的翁家山人,才是自己人呢。

杭天醉也心疼林生的死。但比起他把茶樓都賣掉想換回林生的生命的心情,他此刻的悲痛就不算是極致了。他不太了解這個漂亮的小夥子,聽說他是黨派中人,但杭天醉對黨派卻是早不關心的了。他和寄客不一樣的恰是對政治始終產生不了滿腔熱情的關注。他總覺得那是些外在的東西,怎麼變幻也解決不了他靈魂裏的痛苦。然而此刻,當他看著撫著棺材癡呆了的嘉草時,他想,也許我錯了,我女兒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是誰讓她變成了這樣?難道撮著不是被外麵射來的子彈打死的?為什麼我還要苟延殘喘活下去?為什麼人家還不來送我——就像現在我送人家一樣?

林生下葬的時候,嘉草也沒流眼淚,翻來覆去依舊一句話:“乖,乖,馬上就好,就好……”

一看那棺材落了土,她就發起脾氣來,說:“怎麼挖得那麼小,叫我躺到哪裏去?重新挖!”

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嘉草又縱身一跳,跳進墳坑,貼著棺材躺好,說:“林生,你睡裏頭,我睡外頭,我和你作伴的。”

她搖搖晃晃,神思恍館,嘉和看得心疼,立也立不住了,連忙跳下去,把妹妹抱了出去,邊抱邊說:“嘉草,我把墳坑挖大,來,你先上來,你先上來。”

倒是寄草還聰明,手裏突然舉出一個茶神像,說:“阿姐,你還要替林生哥哥生小寶寶呢,我讓茶神先陪陪他吧,茶神認識林生哥哥的。”說著就讓嘉和把茶神放在棺材蓋上了。

嘉草這才罷了,由著大哥把她再托出墳坑去,她什麼都不明白了,唯有說到生林生哥哥的小寶寶時,她才心裏清爽一些。

杭家的族墳,現在,埋著的人開始越來越多了。墳前的茶蓬,因為有著墳親的照料,也就長得格外茂盛。撮著和林生的墳坑,就在茶清伯墳附近。天醉在他們的墳前,親手挖了兩株茶苗種下,又指著茶清伯旁的地方說:“這裏不要占,留著給我。”人們心裏都暗自吃驚。接著,人們又聽到了一句使他們更大吃一驚的話:“讓我一個人躺在地下,我和他們做伴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