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尾聲(1 / 3)

那年冬天,嘉草的肚子日漸沉重,她父親杭天醉的身子,卻像一張薄紙般地消瘦下去了。

他開始越來越像一個幽靈,他古怪沉默的行動,也越來越有一種寓意的象征。他完全模仿了茶清,留起了一撮山羊胡子。當他悄悄地往人們後麵一站時,人們的後腦勺也開始有了一陣的涼意。

甚至他和他的總角之交趙寄客的關係,也在不知不覺中起了變化。冥冥之中,似乎不是精悍的趙寄客,而是虛弱的杭天醉,控製了他們的友情。

那一年隆冬,杭州下了大雪。西湖上一片迷茫。天空像是扯著一塊巨大的雪花布,一觸到湖水就鑽了進去,消失得無影無蹤。南方的雪,終究是溫柔啊。

杭天醉要趙寄客陪他去湖上一遊,綠愛驚叫道:“你瘋了,這麼冷的天……”又看了看趙寄客的神情,便不吭聲了。

杭天醉卻頗有興致地說:“我的‘不負此舟’雖破舊不堪卻依然尚存,就跟我這人一樣,雖奄奄一息,卻尚有精神。就不知寄客這獨臂還能不能撐得起那‘浪裏白條’了。”

趙寄客一笑,說:“敢不一試?”

那一天下午,兩隻船一大一小,消失在雪越來越大的湖麵上。

趙寄客話很少,一隻臂膀和兩隻臂膀到底不一樣了。他像紹興人劃的烏篷船一樣,用兩隻腳來踏,手,隻是用來把把舵罷了。

杭天醉因為船上有老大,所以擁裝坐在船艙窗口,和趙寄客說話。他的艙裏熱著老酒,他就從窗口遞了出去,給趙寄客。趙寄客一飲而盡,俄頃,麵孔轉紅,嗬氣如霧。

杭天醉卻背起了張宗子的文章:“……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餘率一小舟,擁條衣爐火,獨往湖心亭著雪。霧徽伉踢,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齊,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趙寄客說:“天醉,這樣的雅致倒是多日沒有了……”

杭天醉大笑,說:“寄客啊寄客,你教訓了我一輩子,也沒弄清要教訓的是什麼東西?你看這‘湖上影子,唯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哪裏是什麼雅致……”

“有何見教?洗耳恭聽。”

“不就是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幹淨嗎?”

趙寄客聽到這裏,停撓駐槳,說:“天醉,你看這麼大一個天地,就你我二人,你想說什麼,就直說吧。”

杭天醉倒愣了,半晌,歎了一聲:“我有迷魂招不得啊……”

兩隻船,一大一小停在湖心,趙寄客看見了杭天醉的眼睛。他歎了口氣,開始不慌不忙地解自己的衣扣。脫得赤條條隻剩一條短褲,斷了的左臂難看地裸露在了大雪之中。

“你要幹什麼?”杭天醉問。他想起那年的夏天。多麼遙遠啊,那時雷峰塔還沒倒呢。

“不知寄客從小就在冬季裏習泳嗎?拿酒來!”

趙寄客咕嘻哈哈喝了一大碗酒,用一隻獨臂,把自己身上一陣好擦,站在大雪中,發出了巨大的急促的聲音,然後便撲通一聲,跳到西湖裏去了。

與此同時,百感交集的老吳升,帶著他的義子,重登忘憂茶樓了。茶樓因為易了主人,關門已有許多天,桌椅蒙上了厚厚的灰塵。七星灶冰涼冰涼的,老吳升用手提起了銅茶壺,一滴眼淚滴進了烏黑的灶口,他用他的淚眼看到了藍色的火苗和白色的水氣。他聽到了人聲鼎沸的叫賣聲問好聲弦歌聲樂聲……,他看見人來人往占著位兒喝茶聽戲的身影。這一切,當終於全都可以屬於他的時候,卻已經全都不屬於他的了……牆上白一塊灰一塊的,那是杭家把畫兒給摘走後留下的痕跡。吳升一邊傷感一邊欣慰地想,沒關係,以後再買便是。他打開窗子,冬日的西湖,像一塊青色的冰塊,呈現在眼前。野鴨,在湖心盤旋著,湖對麵,是連綿溫柔的北山,在冬日陰覆下顯得蒼涼默然。而在這一切之上,是紛紛揚揚的漫天大雪。那可真是下得動人心魄啊!吳升對嘉喬說:“阿喬,不給國民黨幹了吧!”

“為什麼?”嘉喬很驚愕。他近期動了報考黃埔軍校的念頭,正要和幹爹商量。

“國民黨缺德,”吳升說,“以後要倒黴的。”

他回過頭來打量著阿喬,信心百倍地說:“阿喬,我替你想好出路了。到上海洋行,給大班做買辦。把我們茶行的生意,一直做到外國去……”

與此同時,黃浦江口,汽笛一聲,愁腸將斷,嘉和、嘉平兩兄弟又要握手相別了。他們的青春,為什麼總在一種為了告別的聚會之中呢?

嘉平的目光中,一隻透露著堅毅,一隻透露著迷茫,這屬於青春的迷茫,也屬於杭氏家族的特有的神情,使嘉和第一次發現在性格上他和嘉平的血緣認同。過去,他從來不曾想過嘉平會有與他共同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