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華痛史 民族殷鑒(2 / 3)

“啟蒙”與“救亡”,這兩項被認為是中國現代思想界(包括現代文學界)最基本的也是最光榮、最艱巨的任務,在作家老舍筆下,被如此清醒地協調起來。

讓我們再來瞧瞧《四世同堂》中的北平人吧,他們的作為,不但令人汗顏,更令人深省——

他們都是酷愛和平的人,但是,對世上存在著戰爭危機和侵略狂人,卻盲然無所知。祖國的東北已經淪喪了好幾年,日本人又把戰火燒向了京畿盧溝橋畔,可小羊圈胡同裏的老住戶們,還是沒能從太平歲月的懵懂感覺中蘇醒。祁老人和他的孫子媳婦韻梅,就是兩個無論如何也弄不清侵略者為什麼要平白無故闖進自己家園的人。韻梅講:“我就不明白日本鬼子要幹什麼!咱們管保誰也沒得罪過他們,大家夥平平安安的過日子,不比拿刀動杖的強?我猜呀,日本鬼子準是天生的好找別扭,您說是不是?”老人憑他一生的經驗,給出了並不比孫媳婦高明的答複:“自從我小時候,咱們就受小日本的欺侮,我簡直想不出道理來!得啦,就盼著這一回別把事情鬧大了!日本人愛占小便宜,說不定這回是看上了盧溝橋!”他想,隻要把盧溝橋上沒用的石頭獅子送給侵略軍一些,事態便會平息。你看,在這“首善之區”安逸慣了的市民,善良到連外敵侵略到底是咋回事,都找不出答案來,又遑論會有什麼奮起反擊的意識。他們從開始就幻想著“別把事情鬧大了”,而憑著陳年老法子,來應付戰亂。消極避禍,息事寧人,這是一套出自古國傳統的人生哲學。在中華文化體係中極具典範意義的北平文化,照老舍看來,美且美矣,卻是一種“熟到了稀爛”的文化。就因為它“過熟”,才喪失了原本應有陽剛氣質,空留下一派淒清柔麗的,使人骨酥誌短的“美”。最是那夥用柔性文化精神滋養大了的北平人,哪怕是在頂殘酷的年頭,也“會麻木不仁地把驚魂奪魄的事情與刺激放在一旁,而專注意到吃喝拉撒中的小節目上去”。

老舍是地地道道的北平人,他對故土的赤誠忠貞,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在這麼忠誠與熱愛北平的作家筆下,讀者居然看到了如此冰冷的事實——“北平人倒有百分之九十九是不抵抗的”,其間的憂傷與憤懣,又怎能不引發我們的細細回味?作者大約是噙著滿眼的淚水,在訴說,在發問:“這個文化也許很不錯,但是它有顯然的缺陷,就是,它很容易受暴徒的蹂躪,以至於滅亡。會引來滅亡的,不論是什麼東西或道理,總是該及時矯正的。北平已經亡了,矯正是否來得及呢?”

老舍熟知北平文化的底細,縱使這座城已然亡於敵手,他也照舊摸得準北平人的脈像。別看北平城做過幾百年的“帝王之都”,“連走卒小販全另有風度”,可是尋訪一下,就會知道,他們中間的好些人,連一點“國民意識”也都沒有。

跟國家觀念明顯薄弱不同,中國人的家庭觀念,反倒異常強烈。我們這個東方古國的傳統文化心態,曆來強調家庭這一社會基本組織形式的特殊地位。以至於在這片國土之上,世世代代,個體成員幾乎全部的行為與選擇,都須從屬於家庭的存在,隨時都要以家庭利益為轉移和調整。在相應的關係序列裏邊,不僅每個具體國民的個性,甚至於連全社會的共同利益,都被無可奈何地溶釋於家庭的欲念之下。戀家護家,也便成了在家庭宗法製度束縛下人們最突出最根本的觀念情結。老舍的《四世同堂》,對中國獨有的這種社會文化現象,做了超出尋常的大開大闔的展示,視其意義,已不在於一般地反映國民的生活圖像和心理積澱,而是為了凸現並且拷問傳統的家庭觀念,給被征服狀態下的中華,帶來了怎樣的不良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