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文/車前子
醬西瓜皮與炒毛豆子
上世紀60年代,醬園店裏有一種醬西瓜皮出售,記憶中是脆裏帶著韌勁,那真是味美,但現在已斷檔幾十年了。前幾年我曾自製過一回,可味道相差得太遠了。記得父親避難城外,想吃的就是言橋頭醬園店裏的醬西瓜皮,曾托人捎了口信,他的姑母,也就是我的姑祖母,一手托著一玻璃瓶醬西瓜皮,一手牽著我,去城外看他。姑祖母燒得一手好菜,我曾吃過她燒的“綠豆芽塞肉”。在夏天,綠豆芽是常吃的,而這道菜我卻隻吃過一次,因為做起來太費工夫了。
在夏天,蘇州人愛吃糟貨醉物,這兩味我也極愛,尤其是“糟”。北方人民不解糟味,有一皇城根詩人,讀筆記讀到了糟味,便問我,我說了半天,他一摸腦袋,說這糟糕的“糟”會好到哪裏去!就像是豆汁,蘇州人民也是不解其味的。我可能是個例外,是愛吃豆汁的。據說豆汁的上品是微酸微甜,隻是我客居京華有年,還沒有機會接觸到上品豆汁。
毛豆子炒蘿卜幹,是百吃不厭的消暑小菜。蘿卜幹的品質尤其重要。首選是常州蘿卜幹,好在生脆上,不足處是偏鹹;其次是蕭山蘿卜幹,好在甜鮮上,不足處偏韌。因為我極愛此小菜,所以常常炒來吃,並作些發揮:有時候,用揚州醬菜小黃瓜炒毛豆子;有時候,又用鎮江醬菜嫩薑炒毛豆子。吃吃毛豆子炒蘿卜幹,一個夏天就過去了。
從“和尚菱”到“藏書羊肉”
秋天吃栗子,一件美事。美在懷揣一紙袋剛起鍋的栗子,秋風泠泠,邊吃邊行,冰涼的手指插進熱紙袋中,一如偷閑泡澡堂。但我並不太吃糖炒栗子,因為幾乎有成見。我在蘇州30年,沒吃到過好的糖炒栗子。在我看來,街上炒栗小販的栗子陳年的程度,完全可以把“糖炒”兩字改為“唐朝”,陳年得像是唐朝的栗子了,可能博物館的人喜歡。小販們先把栗子浸泡煮熟,以增加栗子的重量,屆時,當著顧客的麵假炒一番而已。
秋天吃新橘,也是件美事。夜晚在明代以來的繁華地閶門閑逛,買包新桔橘,回家一看,竟全是爛的!原來小販使了調包計。惡販與貪官,在我看來,是一樣凶殘。這樣,秋天的吃似乎並不是美事了。其實也不盡然。秋天吃菱,還是大有樂趣的。
水紅菱極美豔,生吃,猶如讀宋人小令。水紅菱隻能生吃,我有位鄰居是北方人,行醫的,怕不衛生,上鍋煮了,煮出了一鍋水,由此可見水紅菱的鮮嫩。江浙一帶,我吃過湖州的水紅菱與常熟的水紅菱,認為是最好的。那兩個地方也有靈氣,過去生活著一群出類拔萃的文化人。出得了文化人的地方,往往也有優秀食品出產。盡管現在已舉目無“卿”,但那股地氣還若隱若現。
菱中的“和尚菱”,形狀可愛,品質也上乘。為什麼叫“和尚菱”?菱角菱角,菱皆有角,獨此種菱無角,圓頭圓腦的,皮色淡黃,極像規規矩矩的小沙彌。
秋天以吃螃蟹為最隆重之事。吃螃蟹,以一人獨吃為佳,要吃出個悠閑勁。其次,是兩三個好友。人一雜,就不是人吃蟹,而是牛嚼蟹了。自已吃蟹,不如看別人吃,我說的是看張岱寫吃蟹的小品,那真是光鮮照人。
不過,蘇州是一個與羊肉沒什麼緣分的城市,但一立冬,附近的農民會趕到城內,臨時租一間房子,開起羊肉店,一立春,頓作鳥獸散。蘇州舊俗,說春天的羊肉有毒。看來蘇州人是以小人之心,度偉大的羊肉之腹了。附近的農民,以藏書鄉的燒得最好,所以羊肉店門口,一律都掛上“藏書羊肉”的招牌。即使是從“焚書”鄉來的,也是如此。藏書鄉的農民,羊肉湯燒得的確好,羊糕也能做得軟硬兼施,一刀切下去,是絕不會碎散的。
而紅燒羊肉,卻要數吳江的桃源鄉了。我吃過幾回,是某小說家請的客,味道最正。燒羊肉的大師傅,與請客的小說家是世交,據說還有點姻親關係。大師傅的祖上也燒羊肉,有一次宰羊,那羊流淚,他的祖上也就不忍下手,那羊又被養了幾天,最後還是被宰了,被宰的原因當然是那羊不好,偷吃了大師傅祖上給他老母親燉的冰糖紅棗,這可是冬令補品。不料,那偷吃了補品的羊,其肉竟鮮美無比。從此,他家宰羊前,總要先給羊喂上一碗冰糖紅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