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姓葉,不姓鄴,而是姓夜,中文漢字簡體總共八筆,她是行走在夜色陸地上的八足魚,黑暗中窗裏窗外進出的貓。有關夜的記憶她總是很清晰,要不清晰真難,對她來講,夜與某種痛楚相連,而痛楚卻是人體感官唯一的真實。痛得厲害時她就出去逛,比如像今天,逛到了市區的公園湖畔。夜色下的湖畔,是人來人往的孤單,守著這份孤單總勝於什麼也沒有,尤其偶爾會出現一份驚喜打破這種孤單。今天意外碰到同事劉,還沒容打完招呼,又有婆婆來到了身邊,婆婆身邊兒走著鄰居張阿姨。
這一刻很尷尬,她滿臉緋紅,向婆婆介紹同事劉。婆婆瞥她一眼,嚴肅地向同事劉握手問好,臨走不經意地向她說,昨天彭柏寄來點兒東西,明晚給她送去。
彭柏是她丈夫,在內地一座城市的辦事處長駐。她去過那裏,那天正是滿城亂花飛雨時,枙子花盛開在街道兩側,像含羞又風情的搖曳女郎,空氣中到處浮蕩著清清爽爽淡雅的花香,無孔不入,絲絲入密,街道是香的,房間是香的,連人也是香的,外來物沒浸透這種花香,就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有些俗,所以那次沒待幾天她便匆匆離去,幾乎可以說是落荒而逃。她的丈夫彭柏也沒多加挽留。
第二天婆婆如約而至,八點二十分來到的樓下,手裏拎著兩個袋子,袋子裏鼓鼓曩曩,放到茶幾上時,發出“哢”地悶響。
婆婆端坐在沙發上,咂著茶沉默著。小夜耐不住壓抑,搶先解釋昨日和同事劉是湊巧碰到的,婆婆像是沒聽到依舊咂著她的茶。當小夜開始氣餒自己越描越黑時,婆婆放下杯子開始解袋子,一堆東西嘩啦湧了出來,四散著濺到桌麵上。
“這是小柏‘抓周’時抓的鎖片。”婆婆撿出一把小小的銀鎖兒,指肚愛憐地摩擦有些泛黃的表麵,“當時正是大夏天,小柏光溜溜兒地在床上滿世界爬,擺的東西都摸遍了,他就是一個也不拿起來,我們都要代他著急時他高高興興舉起了這個。”婆婆嘴角露出回憶地笑意。小夜可以想象當時一屋子人寶貝地圍著床上那個小孩子,尤其是婆婆和幾年前去世的公公,年輕的眼睛裏如何綻著希望。
“這是小柏小時候玩的幾件玩具。”小夜望去,有一個陀螺,因為早年被人無數次的摸索,現在仍是油黑發亮,還有一本破損的漫畫書,小時候她也有一本兒,還有一個寸把長,灰頭土臉的玩具熊,想到小彭柏手裏曾握著這隻小熊,愛不釋手地研究,小夜心裏有一根柔軟的弦被撥動了。
“這是小柏上幼兒園得的第一個獎。”婆婆小心翼翼打開一張折疊的紙。“這張畫粘在幼兒園展示板裏,整整掛了一個月。”婆婆解釋,“他們班是小班,其他孩子有的還沒適應幼兒園生活呢,就他一個人畫了出來並掛在那裏,老師為此給了他一朵小紅花。”
“小柏一向很優秀。”小夜黯然喟歎。
“這是小柏小學、初中、高中時得的。”婆婆從袋子底抽出幾摞厚厚的塑料檔案袋,獎狀、證書仔細地裝在裏麵。婆婆打開,向裏望望,卻沒有掏出來,年代久遠的書報味兒散將出來,淡淡地彌散向房間各個角落去,似乎要通過時空障礙,與房間主人的氣息遙遙呼應。
隻是那個“主人”有多久沒有回來過了。小夜的眼眶有些發紅,她借口打水立起身。
等她回來,婆婆麵前又擺出幾樣東西,婆婆在發愣,呆呆地望著眼前,小夜坐在一邊不打擾她的回憶。
人是懈怠的動物,有些過去以為忘記了,等到哪天時突然又自己泛濫出來,擋也擋不住。小夜陪在婆婆身邊,守著婆婆帶來的那堆“曆史”,有關於彭柏的記憶從四麵八方渲瀉而出,她與他的相識、交往,過去、現在,整個悲悲喜喜的過程一一從眼前流過。好久之後,她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麵。
“孩子,別難過了。”一張紙巾遞了過來,婆婆傷感地盯著她。
“您都知道了?”小夜有些心虛,慌忙擦了擦眼睛。
“以前不肯定,小柏這幾年很少回來,我問過,他說我瞎操心,你也不告訴我。”
小夜起身從屋裏拿了一個綠封皮的折子,沉重地放在婆婆麵前。
“他不讓我告訴你,並力所能及的照顧你,這是我們離婚協議裏定的。其他一切如舊。”小夜打量下這個空房子苦笑連連。
“他就這麼拋棄了你?”婆婆老淚縱橫,“也拋棄了我這個老太婆啊。”
小夜顧不上自己難過,手忙腳亂地安慰著婆婆,“您別難過,彭柏瞞著不是怕您不高興嘛,還要我抽時間照顧您呢。”
“不一樣啊。”婆婆一把摟住小夜,“苦了你了,孩子。”小夜也抱著婆婆失聲痛哭,兩個敵對若幹年的女人因為同一個男人,在這一刻成了血肉相連的姐妹。
這一夜婆婆沒有走,兩個單身女人聊了很久,今天的夜有了暖色,看得到窗外的星星,一顆兩顆很多顆,安靜地排列在一起。